偏安江左的南宋,物质丰盛、文化细致,有着十二到十三世纪全世界最繁荣经济中心。在故宫筹划两年多,从书法、绘画、书册、器物全方位呈现南宋文化成就的「文艺绍兴——南宋艺术与文化特展」中,呈现眼前的正是偏安之後一百五十三年间南宋在淮河以南开创出来的文化格局。
在兴盛的庶民文化、商业活动、鼎盛的江南城市所形成的新时代氛围中,出现了新的文化氛围和人的意识。出现了另一种观看山水、观看自身的角度。
在以仪典确立自身正统地位的南宋皇室身上,有人看见了南迁的炎黄子孙安身立命的岛屿。然而有多少人会在这「文艺绍兴」特展中看见自己?又该如何在南宋特殊的处境中,找到自身相应的位置?
看见南宋 观照自身
文 ◎ 夏祷
台北故宫「文艺绍兴——南宋艺术与文化特展」现场。(摄影/白亚士)
在南宋繁华的表象下是对於失土的伤痛。这一创痛之深,从内部转变了艺术家的创造。如何通过南宋文艺特展找到自己相应的位置?或许首先,让我们真正看见南宋,看见那些努力生活、思考的南宋人,听他们把夜笛吹裂。
我们如何诉说偏安江左的南宋逐渐成就另一太平盛世的历史?如何诉说这物质丰盛、文化细致,有着十二到十三世纪全世界最繁荣经济中心的南朝是如何开始的?所有的纪录显示,这个朝代有一个不那麽光荣的开端。
靖康二年,艺术家皇帝宋徽宗和数千多名皇族、妃女被虏到五国城为金人奴役,多人不堪屈辱、磨难而死。绍兴十一年,念念不忘收复失土,并多次重挫金军的岳飞以叛国罪下狱。在临安(杭州)大理院中岳飞绝食抗议。御史中丞何铸对他严加拷问,岳飞袒露背上刻的四个字:尽忠报国,何铸对岳飞无罪更加坚信。秦桧不得已撤换下何铸,才完成了高宗的意旨将岳飞定罪,并在不久後将他赐死。
这一段史实浮现了我们熟悉的岳飞的形象。他背上刻的四个字是真实的,而不仅仅是我们从小在教科书上记颂的励志故事。在这《宋史》的记载中,我们以为是虚构的四个血字成为真实的一部分。而正如我们所熟悉的历史,岳飞死後,高宗在杭州坐稳宝座,再不提收复中原的壮志。
在台北故宫「文艺绍兴——南宋艺术与文化特展」一间间略微昏暗的展览室内,从绘画到书写,从帝王到庶民,作为一个精致而丰饶的朝代,南宋的背影浮现在光影中,邀请我们回味,邀请我们解读。一起浮现在光影中的是生活在那时代的人:帝王、皇后、哲学家、信仰者、等渡船的人、卖什物的汉子、牛背上的牧牛郎、卖炭郎、夜里燃烛赏花的文人。是写下了悲壮诗词的陆游、辛弃疾,和画下《太液荷风》、《柳塘呼犊》的冯大有、无名画师。
透过这些画师的眼睛,我们看见了雪山径上驮柴炭而行的一对小、老骡子,仰颈朝主人呼号的牛,螳螂口中逃生的金龟子。我们看见了临安的夜市如何从黎明喧譁到深夜,看到了南宋人琳琅满目的美食、茶坊、戏耍。无疑,和我们的时代一样,这是一个生命力不失旺盛的时代。
或许我们不该对这个朝代是如何开始的耿耿於怀。不该如陆游、辛弃疾一般固执地望向失去的中原,望向生活在金人酷烈的统治下企颈以待的父老。或许,我们该忘记国土沦陷的另一半,专心凝视一间间展览室内南宋人留下的痕迹,观看他们如何生活、思考,如何对待自己以及世界。而读到高宗付岳飞的手书:「闻卿见苦寒嗽,乃能勉为朕行国尔忘身,谁如卿者,览奏再三嘉叹无数」也毋需肠内翻转,无法释怀。历史的轨迹早已定下,不是我们所能定夺。反之,我们需要反思的,是如何在南宋特殊的处境中找到自身相应的位置。
1.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南渡之後,宫廷画院画家笔下的山河从巨幅的大山缩小成微型的半山、断壁。与南宋的版图对应,画布上出现了半壁江山。耳熟能详的马远、夏圭的画赫然出现眼前,远比想像中小而昏暗。眯起眼仔细瞧,我们看见了瓦亭里举手向瀑布的雅士、蓬舟上睡起伸懒腰的渔人。看见了六角亭阁内闲坐观看为仆人燃烛照亮的夜海棠,闲定自如,有如夜的主人的文人。
在中国艺术史中,南宋是一个重要的转折。从这里出发,北宋浩大、震人心弦的写实大幅山水收束入片断、抒情的近景。相对於范宽、李成画中高远、指向无限的巨山、山脚下骑驴的微型旅人,在马远、马麟等人的画中,人成为主体,占据了画面的重要部分。在马远《山径春行》中,人的出现惊动了栖息枝头上的鸟儿,从而改变了景致。而当我们沿着文人画这一传统中梁楷、牧谿的减笔、逸格一路追溯到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这一历史的转折就更不可忽略。
这美学的转折深植在时代中。依据日本学者内藤湖南的历史分期,宋朝是中国近代的开端。经济带动下的社会变革、知识的流入民间形成了蓬勃的市民空间。由於商业的繁荣、书院及官学的兴盛以及雕版印刷术的发展,知识不再是上层阶级的特权;坊市的移除更促成了远为活泼、自主的商业活动及庶民生活。正如我们在《清明上河图》中所见,生猛有力的市井生活沿汴河一里一里展现。士的视野从功利主义的科举转向追求知识、真理的书院;加上理学的形而上思辩、士对於「内圣外王」的信念,都使得宋朝展现一种深富庶民生命力与士经世治国的人文精神。以其新近获得的自信,「人」在世间的生活获得了更新的重量。在南宋,这一人文精神朝细致化发展。
这一意识的转变与艺术风格的变化平行。与将古典画中全景式的表达切割为大近景的西方十九世纪现代画风遥遥呼应,在马远等人的绘画中,自然不再是辽阔的视野中人生存的大背景。相反的,人成为一切的中心。这绘画的主体:人,是以其在刹那间的行动、以其为万物的观照者而呈现。由於这是人内心风景的抒情表达,或可称之为「心景」。
与这一美学上的发展紧扣,田家、市井小民生动地出现在南宋风俗画中,我们看见了和我们一样生活过、呼吸过的人:风吹落了牧童的斗笠(李迪《风雨归牧》),农人与牛亲密地相互呼唤(《柳塘呼犊》),背上烧艾草的村夫呲牙裂嘴有如野人(李唐《炙艾图》),村妇怀抱婴儿乳奶(李嵩《市担婴戏》),卖炭郎挑山雉穿越积雪的山径(马远《晓雪山行》)。黎民百姓艰苦、诗意的生活如实地呈现,让八百年後的我们如闻其声,如临其境。
南宋李唐《炙艾图》。(故宫博物院提供)
而图书《梦梁录》、《都城记胜》等笔记中记载了南宋繁华的生活。细读柜中展开来的书页,南宋一点一滴变得具体而生动。
「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梦梁录》)而一串小食名字:「糖蜜糕灌藕时新果子」会叫老饕食指大动。对杂技感兴趣的人则会惊喜地发现南宋竟有一种早已失传的鱼戏。
「余垂龆时随先君子故都,尝见戏事数端有可喜者,自後则不复有之。呈水嬉者以髹漆大斛满贮水,以小铜锣为节,凡龟鳖鳅鱼皆以名呼之即浮水面,戴戏具而舞,舞罢即沉,别复呼其他次第呈伎焉。此非禽兽可以教习,可谓异也。」(周密,《癸辛杂识》)
2.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让我们回到人。生活在淮河以南,人们如何面对这新的历史局面?从陆游、朱熹到赵构,一件件手迹展现人们面对自身、面对时代的轨迹,为人的生命作见证。我们跨越时间和古人面对面,而当有人慷慨地展现耿介的气节、高洁的气血,我们不禁慨叹:这是一个人,一个我们可以信任的,真正的人。
在陆游摊开来的《剑南诗稿》中,我们迎面撞上了着名的这两句诗行:「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金错刀》)接着,我们遇见了一个死後依旧怀抱悲愿的人:「叔介客死临安。十月十一日夜忽梦相从,取架上书共读如平生。读未竟忽辞去,留之不可。曰:欲归校药方。既觉泫然不能已,因赋此诗:『羁魂憔悴远相寻,髭断肩寒带苦吟。归校药方缘底事?知君死抱济时心。』」或许应该说,我们遇见了因怀抱悲愿而梦见故人的陆放翁?
在陆游八十岁所写的《杂书》书法长卷中收入《庵中杂书》:「万物并作吾观复,众人皆醉我独醒。走过世间无着处,闭门鉏菜伴园丁。」另有一首「美睡」读之叫人艳羡:「老来胸次扫峥嵘,投枕神安气亦平。漫道布裘如铁冷,未妨鼻息子雷鸣。天高斗柄阑杆晓,露下鸡埘腷膊声。俗念绝知无起处,梦为孤鹤过青城。」
我们不会忘记,写下这两首诗的陆游也写下了远为沉痛的诗行:「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示儿)「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关山月)在陆游这南宋诗人之冠的多首诗作中,我们深切体会了时代的重量。
和陆游的悲声相呼应的是辛弃疾高亢雄放的声音:「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水龙吟)「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
把这些沉郁的诗词和南宋文艺特展并置,我们对南宋有了更完整的理解。在繁华的表象下,对於人们粉饰太平的悲愤,对於西北神州及其父老的深刻思念在气节之士的心头滚涌,足以把笛子吹裂(「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辛弃疾《贺新郎》)。从这个角度回头看夏圭等人的残山剩水,一种无法面对半壁江山的潜意识悄然浮现。在更深的意义上,马、夏的半边、一角是一种隐喻,一种自我禁锢式的美学。「良工岂是无心者」——在这破碎的山河中,一个人如何去画?从此,绘画只能是一种自伤。背对失去的广大山河,「恐将长物触君怀」,画家选择画那悬崖一角,山的半壁。
从这个角度,我们看见了另一个南宋。在繁华的表象下是对於失土的伤痛。是一个民族难以弥合的受创心理。这一创痛之深,从内部转变了艺术家的创造。透过这个角度,琳琅满目的美食、戏曲、茶坊是一种心理补偿和转移。唯有这样理解南宋,我们触及了它的心理潜层。在岳飞、辛弃疾、陆游等人悲壮的文字,马、夏、萧照隐喻式的山水画中,我们读到了南宋悲剧意味的自我定位。
随着时间的流逝,靖康之耻、中原父老成为遥远的记忆,南宋在历史的推动下成为一规模略小的繁华盛世。然而文化是一个时代的精神表徵。不可否认,这一隐藏创伤的文化随着南宋的推进更形纤弱,并促成词的消亡。同时南宋皇室在血统上出现的病变持续到宋亡,是历史上十分特殊的个案,故宫举办的特展研讨会上对此有深入的讨论。
3. 梦为孤鹤过青城
在佛、道两家的冲击下,宋代儒学汇入形上的思辩而开辟出理学,并逐渐形成宋代文化精神的核心。
到了南宋,周敦颐、二程的宇宙论一方面落实到格物致知的知识论上(朱熹),一方面转入以人为本的心学(陆九渊)。
把陆九渊直承孟子的心学放在时代脉络中,或许我们可以做一个粗略然而形象的对比:周、程关於气理的宇宙论和范宽气势磅礡的《谿山行旅图》相呼应,具有形上的指涉;陆九渊直指人心的心学则更贴近马远、马麟以人为主体,指向人在时间中生存、向内回归的美学。这一平行和时代氛围有着不可解的内在联系。与陆象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心学遥相呼应,南宋绘画展现了独特的抒情精神,画中的文人往往在闲适外多了一种对於外物的观照和内省的重量。
南宋皇室尊崇佛、道两家;道家经典在太学中占举足轻重的地位,皇室并下令编佛道教经藏,巩固了两家经典。释、道的主题时见诗词、绘画中,把南宋的人文关怀牵引至空灵广大的向度,一如上面所引陆游藏有玄机的「梦为孤鹤过青城」,或「学道虽恨晚,养气敢不勤。宦游非本志,寄谢鹤与猿。」(陆游《游武夷山》)
马麟的《静听松风图》无疑是这次特展中最叫人动容的一幅画。画中,一高士长髯飞扬坐卧高松下,偏头聆听风起松动的声音。画中道家自适、坐忘,与物齐一的生存风格得到了高妙的艺术表现。画轴高大可比北宋绘画,画面三分之二是摇动的松枝、垂藤,如有风吹过。画中人物与自然合一,高远、向外无限延伸的空间感所展现的道家美学精神使人神往。
南宋马麟《静听松风图》。(故宫博物院提供)
这次展览中有一件书法珍品:张即之手抄本《金刚经》。疏放有致的书法一笔一笔抄出了佛门经典,提醒我们在古代的中国、日本,男女信众以抄写佛经来洗涤罪业、供奉佛陀。在故宫的展览柜中,《金刚经》以端庄的书法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地呈现,顿时转换了时空,把我们携举至与尘世迥然有别的境地:「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骤然读到这生动的细节,我们不由回想起释迦牟尼生前种种,并深思佛门的无上奥义,由佛陀洗脚这一富於深意的开端出发,把尘世的重量洗净。
南宋张即之手抄本《金刚经》。(故宫博物院提供)
在刘松年三幅《画罗汉》中,手持经书的信徒、捧供养的蛮王有如小人一般立在高大的罗汉脚下,突显了得道者崇高的地位。属於第二期展览,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画千手千眼观音菩萨》硕大富丽,菩萨的世界中有众多法器、黄道十二宫,呈现一完整的宇宙,殊美的蓝绿色调烘托出庄严的菩萨像。这一笔法绵密的菩萨像指向了深厚的宗教画传统。在宋代,众多寺庙请画师画寺院壁画、佛像,皇室也供有佛像,无数的匠师把心力投入宗教绘画中,其艺术成就或胜於画院画师。
南宋宗教画《画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故宫博物院提供)
和貌为世俗,其实暗藏玄机的绘画同观,这些绘画展现了南宋人虔诚、朴素的世界观。诸罗汉、菩萨并非虚妄,却是真实而庄严的存在。在整个展览中,这几幅画、书法无论在尺寸、内涵上都极为突出,和以巨幅挂画占据正厅的诸皇帝、皇后画像各据这一展览的天平两端,而以内涵、艺术性来说,这些关乎信仰的艺术重重压下了天平的这一端。
结语 看见自己
在以仪典确立自身正统地位的南宋皇室身上,有人看见了我们安身立命的岛屿。然而有多少人会在这「文艺绍兴」特展中看见自己?正如被迫卸甲的岳飞、辛弃疾,我们早已不提失去的中原、海峡西岸的父老。那未免太不识时务了。这次特展强调的是南宋在文化艺术上的成就,诗人、将帅慷慨激昂的诗词少见於摊开的书页上、书法中,然而恰恰是爱国诗歌在南北宋之交启动了僵化的诗词,赋予其更新的生命。有些事是毋需明说的。陆放翁活到了八十几岁,晚年睡眠情况甚佳。我们又何苦对如今中原滚滚的沙尘暴耿耿於怀?
如何通过这次南宋文艺特展找到自己相应的位置?或许首先,让我们真正看见南宋,看见那些努力生活、思考的南宋人,听他们把夜笛吹裂。
================================================================
宋版孤本 看展三回犹未尽
文 ◎ 农生
南宋刻本版书。(摄影/白亚士)
从南宋绍兴一展发现许多宝藏,尤其观赏南宋刻本版书,多次不忍把眼睛移开,字体端正清雅,墨色与纸张水乳交融,光看每一个字刻印的功夫就已令人全身舒畅,俗念全消……
虽然去国多年,学的又是西方的艺术,但是对以汉文化为主体的书画艺术总是心仪与关注。有一次在美国东岸美术馆看到一个私人的收藏展,其中有一件标榜是岳飞的横批,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还我河山」。当时展场光线昏暗,可是走到那装着四个字的玻璃柜旁时,那四个字给予我的震撼,好像一下子点亮了四周的昏暗,带我回到学生时期上历史课的记忆。
那记忆余波连线是非常长的——从联考、到台湾、到反攻大陆、到古老的中国,积弱的南宋。我高中的老师是北大毕业的,上他的课比看电影还精彩,这段历史太复杂太伤感,加上老师用他那种独特的北方口音,鲜活讲解岳飞的忠魂浩气的情景,至今三十多年了还记忆犹新。
孤本版书 人类文明的宝藏
去年年底返台,一个月内在台北故宫看了三回南宋绍兴展,还是觉得没看够,尤其是珍贵的版书,让人看了真会对汉文化起由衷的赞叹!而此次故宫也倾箱示宝,将各种善本、版本、类书、写本,南宋三大刻书中心(浙江、四川、福建)的收藏尽收在展中。这些宋版书不论用的是颜体、欧体还是柳体刻出来的,尽管跨越了数个世纪与沧桑,在翻开的每一页里,古人刻工一笔一刀不含糊,都透着心诚意正的敬业与专业。
南宋版书,朱熹《近思录》。(摄影/白亚士)
不论是哪地方的刻本,都是人类这次文明的宝藏,连为了携带方便的巾箱本(也有一说是儒生作为考试小抄用的),都让人动容。多次不忍把眼睛移开,字体端正清雅,墨色与纸张水乳交融,光看每一个字刻印的功夫就已令人全身舒畅,俗念全消。第一次看时来不及看内容,最後一次去时才好好把内文看了。
南宋给予後人的历史印象一直是积弱不振,在观赏这些版书中,方才意识到那是一个相当丰盛多样性的时代。南宋承接了唐朝雕版书的底子,北宋的印刷术的发明与成熟,再加上南方富庶的物资条件,造就了这一时代的特殊性。版书印刷的发达除了官印本、书院本,还有坊间士人自己出资的印本,甚而商人用来作买卖的印本。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写有:「寺东门大街,皆是幞头,腰带书籍,冠朵铺席。」可见当时已有书摊了,市民可以在大街上买到书。
从经书、哲学到诗词歌赋、美食、戏曲、儿童蒙求书、天文地理、医疗,无不有书出版,难怪有史学家称南宋是中国近代的开始,比照欧洲人对近代的界定,南宋从市民经济自主性的状况,以及知识的获得、书籍的大量出版的角度看,确实如此。
欧洲的第一台古腾堡印刷机到十五世纪中叶才出现,欧洲人这时才慢慢告别极少数人对书的封闭性与独占性,结束了黑暗的中世纪,尤其是教廷对圣经的垄断,一直到了十五、六世纪文艺复兴期才展现了知识与各种学说的探索的成果,比起南宋至少晚了几百年。
听藏者与画家的跨时空对话
画作部分,南宋书画虽不若北宋大件巨幅,倒也精致有余。有意思的是,一幅赵伯驌《风檐展卷》这幅画中有端茶的茶童(考证宋人喝茶器皿的资料),画题不失意境,描写士大夫的优雅清闲。一直想一睹原作,这回终於偿愿。画旁还有清高宗乾隆的题字:「常言开卷胥有益,其益公私亦自殊。不识风檐沉思者。心於为己为人乎。」题得好,小得好。一本书,一幅画,一个展览,每一个人看法、角度、心得都不一样。甚至古人还会想知道前人看书的动机。这样的尺寸亲切得让拥有者想跟画家对话,因此题识留言。
南宋赵伯驌《风檐展卷》。(故宫博物院提供)
南宋的山水人物小画有这样的特质。另两幅从日本借来的尺牍,是径山禅师大慧宗果与无准师范的手书,牧谿的画《布袋和尚》都是难得一见的,光看其裱褙方式有别於其他书画,即刻能意会到汉和民族的禅茶文化曾是如此密切的交流过。
宋人《柳塘呼犊》。(故宫博物院提供)
看演绎忠义内涵的历史角色
从南宋绍兴一展发现很多宝藏,第一次看到这麽多珍贵的孤本版书、画作、尺牍。在这个展中我们看到了在南宋帝王治理下的南方社会城市却发展出一片繁荣,甚至比西方早了几百年进入了近代。策展人用心良深,如果用意是要补我们过去对南宋的一些蒙懂,去了解南宋帝后对艺术与生活品味的带动,是成功的。
南宋,是这麽一个精彩的朝代,一个经济文化艺术飞腾的时代。那麽为什麽又有这麽多读了令人扼腕、不平、伤痛的诗文?除了脍炙人口老少皆能吟咏的岳飞〈满江红〉,辛弃疾、陆放翁、文天祥,他们不仅是才情满溢的诗人,也是体恤民间疾苦救国救民的将士,历史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文人武人都精彩的时代。
在此次故宫展出中并没有看到岳飞的字迹,却在清乾隆《四库全书》的手写本中看到文天祥的绝命诗〈过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昭示了南宋亡前的最後一抹闪亮的辉光,似乎与岳飞的〈满江红〉做了一个历史与朝代必然兴亡的呼应。
南宋之所以精彩,正是因为这些有坚持又才情满怀的人。如果我们读宋史知道金人如何欺凌宋人,把皇帝、皇室都掳去了百般凌辱,或许能理解岳飞、陆游这些气节之士的心情。高宗的偏安政策使得南宋有一段繁华岁月是事实,但也不需忽略这段历史的原委。岳飞、文天祥、陆秀夫都选择了在历史中尽一个忠义的角色,这是传统中华民族不变的价值。正是他们的选择赋予了他们生命动人的华彩之处,并使千百年後的我们思之而心有戚戚焉。◇
==============================================================
雅逸南宋 迷蒙烟雨皆是泪
文 ◎ 邱馨贤
《宋高宗赐岳飞手敕》宋高宗题,左上小字为清乾隆皇帝的题跋。(故宫博物院提供)
南宋临安城歌舞昇平的一片荣景,何似烟花般皆有着恍如隔世的虚幻感?这段物质丰富、文化艺术高度发展的精采年代,政治现实却满是血泪,怎不教人唏嘘与借监。
现於台北故宫博物院「笔有千秋业——书法的发展」展览中,展示了一件「明四家」之一文徵明(1470~1559年)写给晚辈张凤翼(1527~1613 年)的长卷《题宋高宗赐岳飞手束力词》。此件大字作品,用笔劲健爽利,全篇书来酣畅淋漓,一气呵成,十分痛快。这是文徵明九十岁逝世前不到二十日的作品,然而整篇看来全无衰颓枯索气象,反而是精神抖擞、直言大气、字字铿锵、份量极重!如果能看着文徵明的书迹,再配上〈满江红〉的曲调唱上一段,将会完全懂得文徵明,懂得何谓「忠义」、何为「傲骨」、何为「文人良知」。
释文:拂拭残碑束力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後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恤徽钦辱。但徽钦既反此身何属。千古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右题宋思陵与岳飞手束力墨本。调寄满江红。书似伯起评教。徵明时年九十。
卷後有明人陈宣题跋:「岳武穆之死,後世忠愤之士,每欲起桧九原而戮之。文太史公薄桧罪而归本於高宗,其千古独见之言哉。」可见在文徵明发出此一慨叹之前,所有的责难全是指向秦桧(我们现在吃的「油条」,也称「油炸桧」,便是民众为表达对秦桧陷害忠良的愤恨而起出的食物名称)。
岳飞忠魂 换得半壁河山
去年底於台北故宫「文艺绍兴——南宋的艺术与文化」特展中,展出两件宋高宗赵构亲手写给岳飞的书信,一件书於绍兴七年(1137),另一件则是写在绍兴十一年(1141)二月十九日(也许文徵明看到的就是这两封信的其中一封),书风承袭二王系统,用笔结字舒朗流畅,姿态秀逸,意趣飞翔。二信都再再肯定嘉奖岳飞的「公忠体国」、「国尔忘身」,且在第二封信中,宋高宗还要求岳飞用兵「贵神速」,千万不要让金帅兀术给逃跑了。
不过众所周知,就在这封信写完的几个月後,绍兴十一年的除夕,岳飞被赐死於风波亭。临终前,岳飞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其精忠之心,日月为监,真足以撼动天地!其子岳云、女婿张宪更在一个月前就先被斩於市,而後纪律严明的岳家军被迫解散。宋金战事终在金帅兀术示意:「必杀岳飞而後可和」的前提下,签订了《绍兴和议》:宋称臣於金,宋、金东以淮水中流,西以大散关为界,南北分裂的情势由是确认。
明清时期对这两封文句斟酌、字字优美的书信,似乎并未给予关注和赞美,且评论极少,反倒对於宋高宗最终杀害忠良的决定颇多不解与感叹!第一封信(「卿盛秋之际」)上仅清朝乾隆皇帝书写的题跋,提到「本来原是腹心托,十二金牌竟若为」。第二封(「得卿九日奏」)卷後亦仅明代大收藏家项元汴(1525~1590年)的跋文,指出「宋帝前何明、後何暗也!书生曰:内有奸相,边将何由立功?信哉!」而文徵明「逢其欲」这一立论,又直言一种理解偏安的角度,也在某一程度上洞悉了高宗的心思。
偏安为功、为过,现有不同说法,但笔者认为如果历史上从未有岳飞这一人物的出现,单凭高宗的办法是否能够偏安,仍大有疑问!高宗在靖康之难发生的同年(1127)五月初一,於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登基,随後不久就自动放弃北方土地,直接将政府往南方扬州迁移。金人一见宋廷自动放弃,立刻就并吞了以北的土地,并决定进一步全面剿灭宋朝,於是金军大举南下。高宗在康王时期出使金国时即在心中埋下了极大的「恐金」阴影,建炎三年(1129)正月,狼狈逃离扬州的高宗,竟因此落下了不能生育的隐疾,随後高宗决定主动去掉皇帝尊号,改用康王名义向金元帅粘罕致信,书信的内容在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六中记载了:
「古之有国家而迫於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大国之征小邦,守奚为哉?建炎三年之间无虑三徙,所行益穷,所投日狭,天网恢恢,将安之耶!是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此所以諰諰。然惟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己也。……愿削去旧号,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
这封信就是告诉敌人:「您这样的大国要打我这小国,我是守也不行,逃也不行,处处如天罗地网,我还能去哪呢?只求您可怜可怜我,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承认这天下都是您大金国的!」
当这样一封「明志」的书信送到金将手里,金军是打还是不打呢?当然接着打,而且打得还更凶,这一打甚至把宋高宗再打出杭州,而後经明州逃到海上避难,遂成为中国历史上因避敌而逃亡海上的唯一一位皇帝。
同年冬,岳飞成立岳家军。
高宗在岳家军成立之前一味的南逃,一味的乞和,换来的只是金军对宋朝更多的轻视和一波波更猛烈的攻势,直到岳家军出现,岳飞带兵纪律极严明,加上作战屡出奇招,并以极有效的战术破了金军最为自豪、攻无不克的铁浮图和拐子马,使得後来的历史甚至有逆转之势:金军对岳家军闻风丧胆,呼岳飞为「岳爷爷」,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而就在岳飞打到开封府西南的朱仙镇,下一步就要轻取北宋京城汴京的刹那,众所熟知的十二道金牌便出现了,抗金军民不顾生死所取得的胜利、岳飞的生命,此刻竟成了高宗极欲偏安谈和的筹码。直到岳飞死後多年,金营中还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岳飞不死,大金灭矣!」
因此,岳飞可说是以其忠勇、以其性命换得了南宋的偏安。这样看来,「正是他(岳飞),联合抗金军民一道,保住了南宋半壁河山,使南中国人民免遭金统治者的蹂躏,从而保住了高度发展的中国经济和文化。」(引自《杭州与西湖史话》),实为公允见地,值得为後世学者参考。
宋代帝系表 暗藏玄机
细览宋代帝系表,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北宋除了开国始祖赵匡胤之外,之後所有的皇帝都是赵匡胤弟弟赵光义的子孙;而南宋除了第一位皇帝宋高宗之外,之後所有的皇帝都是赵匡胤的子孙。古代传帝位多是父传子,为什麽赵匡胤不传给自己的子孙,而传给弟弟,结果让自己的子孙到了南宋才能当上皇帝?其实这中间涉及一些正史不能明说的部分。
前面提到促使北宋灭亡的「靖康之难」,当金太宗吴乞买攻入汴京,拿着邓姓宦官提供的宋皇室名册一一抓人时,就有许多宋人惊呼吴乞买与宋太祖赵匡胤的画像极为神似。当时民间甚至流传吴乞买或许就是赵匡胤转世,要直接来收拾他那位不义弟弟抢夺而去、原该属於他的子孙的帝位。
「靖康之难」宋皇室无论男女,在精神和肉体上都承受了极大的苦难和伤害,从佛家的角度来说,这应该是累积了极大业力造成的。而这业力很可能有一大部分就是从他们的祖先赵光义强夺不属於他的帝位与荣华而来。
不过,凡此种种都只是传说。
然而,史料上也确实记载弟弟赵光义在当了皇帝之後,不仅未善待兄长子嗣,对嫂嫂和弟弟也颇不仁义。《宋史.太宗本纪》虽说宋太宗「功德炳焕,史牒号称贤君。」但随即指出「若夫太祖之崩不踰年而改元,涪陵县公之贬死,武功王之自杀,宋后之不成丧,则後世不能无议焉。」因为这四件事的发生都极不合理,且皆与帝位取得的正当与否有关:
一、正常即位都是隔年才会改元,宋太祖驾崩时是开宝九年十月,太宗在开宝九年十一月即位,却於十二月就急着将改年号为太平兴国,而「太平兴国」又像是开国国君所使用的年号,他心中担心和盘算的是什麽呢?
二、涪陵县公是赵光义的弟弟赵廷美,在光义即位後,按「兄死弟及」,则他应把帝位再传给廷美。然而廷美却在光义称帝后一再被贬,终至「忧悸成疾而卒」。
三、按照传统传位惯例,赵匡胤驾崩後,王位应传给嫡长子武功王赵德昭。然而德昭却在一件建议奖赏将士的小事上,被当时已是皇帝的叔叔威逼後自杀,次子赵德芳也在两年後,以二十三岁之龄,莫名病死。(似乎因此,德昭与德芳的子孙在南宋都能够当上皇帝,这样「公平的安排」看来并非偶然。)
四、最离奇的应该是最後一项,宋太祖赵匡胤的遗孀孝章皇后逝世时,光义并未将嫂嫂依皇后礼仪隆重安葬,也未葬於太祖墓旁,而是草草埋在禅寺中。当时虽有大臣禹偁发觉不合理,立刻劝谏,却反而遭黜流放。据说太宗对寡嫂的薄刻,与孝章皇后想把帝位依照正常惯例由长子德昭继承有关。
宋太宗赵光义即帝位的正当性虽然一直有着诸多揣测和质疑,且当时就有「烛影斧声」的文献记载影射其弑兄,但由於没有直接证据,种种说法都只能是假说,因此我们的历史课本从来未敢引用。然而,看到这样的帝系表,我们似乎不能不从内心打起寒颤,对於过去连小孩都知道的「天理报应」不得不感到畏惧,因为即使史书从未肯定民间说法、「烛影斧声」永远只能是谜,然而答案似乎已经清楚的写在帝系表上,演绎在南北宋三百多年的历史中。
雅逸 南宋总体的审美品味
目前研究南宋书画艺术的学者李慧漱女士,以「极精-极简」;「极雅-极野」这样具有对立性的、又是一体两面的特性来概括南宋艺术,这可说是深入的看法。然而笔者以为南宋这153年所发展出的审美趣味,还可再更进一步精简为「雅逸」二字。
学过美术或摄影的人对「灰阶表」应该都不陌生,由黑向白过度,由暗向亮过度,皆有其渐层、阶段,而文字本身所描述的情境亦然。以「雅」字为例,囊括在雅字之下的词汇甚多,如:精雅、典雅、高雅、儒雅、素雅、简雅等,「雅」字本身已统括了「极精-极简」不同层次的艺术内涵。然而笔者以为以「野」字来描述南宋艺术并不恰当,「野」字是味道更重、更腥羶的字眼,但南宋的艺术皆有其份际与持守,即使简笔禅画亦然(代表作如梁楷的《泼墨仙人》图、《李白行吟》图),故笔者以为用「逸」字更能传达出南宋艺术「空灵超越」的境界,而能与「随意涂抹」的状态作一区隔。「逸」字与南宋在江南这片丰饶土地上重新开展繁荣安适的偏安情境,亦颇相符。整个南宋可说在这一基础上,将阴柔的美感发挥极致。
另外,「雅逸」这一个词汇,本身也具备了对立与统一。观者不妨将南宋的艺术作品都拿「雅逸」这把尺来量一量,相信您对南宋艺术的美感形塑,能有更清晰的轮廓。
山水构图转变 人文意识扬升
南宋艺术由於其偏安的时代特质而有其特殊的表现。以政治因素来说:宋高宗在失去三分之一国土的情况下继承大统,於是《中兴瑞应图》、《晋文公复国图》、《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图》等宣示正统、亟思复国的图像相应出现,同时也延续着北宋徽宗精致写实的审美趣味。而南迁也使生活环境有着明显转变:在气候上,北方寒冷乾燥,物种稀少;江南温暖潮湿,物种繁茂。在地理上,北方石山,坚硬高耸,给人以高不可攀的雄伟距离;南方土山,柔软平缓,则让人有易於优游的亲近感,因此与北宋相较,南宋绘画明显展示了对描绘云雾水气的高度兴趣,人是感受自然的主体,在山水间开放细腻感官。此外,南宋「一角半边」的构图,使画面留下大片空白,也暗示着人对出尘、纯净、昇华的向往。
而如将宋代各时期山水画的指标作品做一排比:北宋初范宽《谿山行旅图》→北宋中郭熙《早春图》(1072)→北宋末李唐《万壑松风图》(1124)→南宋初萧照《画山腰楼观》→南宋中马远《山径春行图》,会发现北宋到南宋的山水画,是一个视角不断下移的过程:由关照宇宙本体核心与层次,到重视自然界运行规律,再到重视人在其中的活动。
而这一历程竟如老子所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过程之「逆转」。人在山水画中的地位由「隐」到「显」的演变,除了显示人文的扬升,同时也暗示了人们精神关注面下走的情况。
梦兮?真兮?
南宋林升《题临安邸》诗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偏安江南的南宋人中许多家属都在北方,他们期待能挽救北方亲人免於金人非人道的高压统治,期待有一天终能洗雪前耻、恢复故土、阖家团聚,可这南方的暖风为何总是吹得人昏沉如醉,让他们怎样也提不起振作的神经,这安逸繁华的氛围似梦如幻,又直教南宋人误把暂时的都城——临安(杭州),当成了过去北方的汴京城!南宋高宗以後的皇帝虽有几次较大规模的主动北伐,但皆以失败收场,最终在陆秀夫背负幼帝帝昺跳入广东崖山海中,而结束了偏安的南宋「小朝廷」。结局真如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时所发出的感叹:「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南宋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回忆北宋末年汴京城的富丽盛境;吴自牧细数南宋临安城歌舞昇平的一片荣景时,写下了《梦粱录》!何以在他们笔下经济力极强,都市生活缤纷灿烂的宋时代,竟似烟花般皆有着恍如隔世的虚幻感?
然而,真实又何其残酷!北宋在「联金灭辽」後被金所灭,南宋在「联元灭金」後为元所亡。安乐过後梦醒时,却发现世界一夕之间全变了!依赖的後果竟是亡国。宋朝这段物质丰富、文化艺术高度发展的精采年代,政治现实却满是血泪,怎不教人唏嘘与借监。◇
================================================================
梦粱盛筵 南宋饮食生活剪影
文、摄影 ◎ 白亚士
山珍海味罗列,锦罗霓裳飞扬,杯觥交错间狂放高歌……为吸引顾客上门,宋朝店家无论菜肴、茶、酒、器皿皆精致奢华,烹、煮、烤、爆、溜等数十种烹饪手法工序任君要求,其丰富细腻今日全世界没有几家餐馆能媲美。
饮食是理解人类社会、文化变迁及历朝生活的重要指标。
宋朝在中国历史上是经济最发达、工商贸易最活跃的一个时代,人口众多、密集都会,宋太祖开国之初,全国户口三百多万户,至宋徽宗已增至二千多万户,当时北宋汴京城拥有百万以上的大城市,大批的商人、业主、手工业者应运而生,构成了庞大的中产阶级,宋代多釆多姿的饮食文化,实归功於当时丰盛的物质条件。
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所绘京城正店。(故宫博物院提供)
由於社会经济空前的繁荣,能负担多元化的生活所需,供需平衡,使得专业化的分工大量出现,普遍市民生活富裕,京城资产百万者至多,十万以上比比皆是,翻开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并比照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周密《武林旧事》,书中眼花撩乱、成百上千的盛筵、美食、与小吃,犹如天上繁星点点,令人叹为观止!
丰富细腻冠古今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
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
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东京梦华录》
据《东京梦华录》、《梦粱录》诸书记载,宋代食品名目繁多,全国名酒近百种,当时流行酒类分为黄酒、果酒、药酒和白酒四大类,高档大型酒楼林立,依《梦华录》「州桥夜市」中的描述,州桥的酒楼被称作「正店」者全汴京仅七十二家,属顶级酒楼,宣和年间的酒楼,更修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酒楼之规模宏大而华丽。
为吸引顾客上门,店家无论菜肴、茶、酒、器皿皆精致奢华,烹饪手法工序日趋复杂,烹、煮、烤、爆、溜、炒、煨、蒸、卤、炖、腊、蜜、葱拔、酒、冻、签、腌、托、兜等数十种,仅一家正店菜单就有241道菜色,可见宋代菜肴精致、细腻而多变化。
菜肴之道地精美,餐具器皿也十分讲究,因银器遇毒秽旋即变黑,酒楼为保证卫生安全,大量使用银制餐具,除能显露店家高雅气派之外,由於银器不易摔坏,损毁可再熔铸,视同店家变相存钱,所以宋朝餐饮业大量使用银碗、银瓶,达到「虽一人独饮亦用银盂之类」。
店家对客人的要求更是服务备至,达到任君随意要求的程度,入店就座随即请客人点菜,接着「百端呼索,或热或冷、或温或整、或绝冷、精浇、臕浇之类,人人索唤不同」,充分满足每人个别饮食与口味的要求,宴客的场面——山珍海味罗列、锦罗霓裳飞扬、珠光宝玉闪烁、杯觥交错间狂放高歌,「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成为两宋餐饮业的普遍现象,目前全世界可能没有几家餐馆能达到宋代饮食文化的丰富与细腻。
五大菜系的形成
宋室南渡之後,随着大量北方人口的迁入,东京的饮食也大量进入了临安,南北饮食再次得到充分的交流,形成饮食混淆、无南北之分的世代。吃遍江湖的美食家、历史学者逯耀东认为,两宋是中国饮食文化发展中第一次南北大规模交流。许多学者研究也认同,中国八大菜系或五大菜系的形成就在此时。
由於宋代文风鼎盛,科举受到学子的重视,在竞相赴京考试中,各方仕宦学子将家乡风味与故乡习俗带到京城,地方与京师频繁的流动往来,各地风味饮食在京城交流,形成了多元饮食的京城风华,再经由不同地区的文人吸收,带回故乡又融入了当地的饮食,增添了当地饮食新风味,今日川菜、浙菜、粤菜等菜系正逐渐成熟,并各自形成了一个独立菜系。
国人开门七件事
中国饮茶风尚发展至宋代,已成为庶民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北宋继大唐、五代之遗风,民间饮茶风气十分兴盛,不仅由城市到乡村,更从中原、江南扩及契丹、西夏、回纥等地方,自宋徽宗以来,多位皇帝皆嗜好饮茶,上行下效,民间有贡茶进献、朝廷有赐茶礼制,茶作为犒赏近臣及敦睦外邦的赐礼,两宋自王公贵族、士大夫文人,下至黎民百姓,全民嗜茶爱茶,茶肆到处林立,市井吃茶之风勃兴,已成为大众生活文化。「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乃宋人居家生活的基本素养。
北宋王安石在《议茶法》中说「夫茶之为民用,等於米盐,不可一日以无。」,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进一步说「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笔者主张「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视为人类饮食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完整不可或缺的一环,茶为人间之甘露、盛世之清尚,「茶」摆在七件事最後位置:「可饮」、「可品」、「养生」、「修性」四个阶层,恰好说明,茶从物质、到精神、到灵性的完整过程,资深品茗者,经常透过茶与大自然神交,进入不饥不渴、怡情悦性、物我两忘的最高境界,符合宋代理学「存天理、去人欲」,「清、真、简」之宋代文人饮食核心价值观念。
宋室南渡之後,杭城临安之繁荣盛况更加难以言喻,《梦粱录》卷十六「茶肆」记载:「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店面,四时卖奇茶异汤,冬月添卖七宝擂茶,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顿奇杉异桧等物於其上,装饰店面。」杭城到处有茶坊、茶汤巷,茶肆布置得很优雅,在鲜花、名画、奇松异桧的环境里,往往也是士大夫、文人相约会面的好场所。
宋代禅林径山香茗
宋代产茶地域辽阔,长江以南各省无不产茶,最具代表性的是福建官焙的团茶以及两浙草茶,「草茶」是指当时人所炒或蒸的松散茶叶,远望如同一堆细草。由於两浙地域靠近临安首府,草茶经士夫文人与商贾的推广传播。
宋代书画对海外的影响不小,尤其是日本,当年入宋的日本僧侣回国时,不仅带走儒、释经典,同时也喜欢将书法尺牍和绘画作品带回日本,往往高僧的墨迹流传到日本後获得尊崇,作品被装裱并饰以锦栏,成为日本茶道文化重要的文物财。
故宫文艺绍兴南宋特展中,从日本借展的这幅南宋径山寺名僧大慧宗杲传世书蹟,从宋杲这封信的用笔,可见一代高僧浓郁的墨韵与磅礡的气势,字里行间,充满气象万千。◇
本文转自215期【新纪元周刊】「封面故事」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