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张炜的小说引起关注,一方面来自作者艺术上某种沉静和扎实的努力,衍生出一种不为潮流所动的凝重而拙朴的艺术特质,在《古船》和《九月寓言》这两部长篇中得到比较成功的体现;另一方面,就是伴随着这种体现,张炜小说中呈现的以“回顾”、“野地”和“纯洁”为主要内容的价值取向在整个文化转型中所引起的熙熙攘攘的争议。这种争议,不仅将牵涉到对张炜小说艺术上的总体评价,而且还将关系到当代作家在价值迷失的时代对自己精神上的重新定位,以及作家艺术上的个体化追求与这种定位的内在联系。其间的关节点可能在于:以现代化和文化转型为籍口,对市场经济和世俗化思潮在价值上采取基本认同的姿态(无论这认同是否具有进步性),很可能会丧失艺术对现实必要的否定性张力。张炜的小说正是在这一点上具有一种特殊的警醒作用。但反过来,仅象张承志那样主张对现实义无反顾的拒否,却又不加追问和清理这种拒否成为可能的价值标准是什么,对现实的批判最终同样可能会造成对现实维护的效果——如果今天的文化转型意味着对过去全部历史所构成的“现实”予以反思和改变,如果一个作家艺术独特性的追求,意味着他将穿越人类历史由野地开始而到文明的全部文化内容,建立一个新的“理解点”,对张炜来说,这又可能会意味着什么呢?
“回顾”与“前瞻”
迄今为止,已有不少议论文字注意到了张炜小说的“回顾性”特点,在一个已习惯讲“向前看”的社会时尚里形成的明显反差。这一点,张炜本人也直言不讳:“我要从事艺术,就不能不更多地留恋,不能不往后看,”“假使真有不少作家在一直向前看,在不断地为新生事物叫好,那么就留下我来寻找前进路上疏漏和遗落了的东西吧!”(1) 的确,“写什么”对于作家来说从来不是一个应该争议的问题,也许张炜本来就属于普鲁斯特和福克纳那种类型的作家,在回忆中寻求某种永恒的东西,在“那块象邮票一样大小的家乡土地里……为自己创造出一番天地”(2)。特别是, 当你注意到“回顾”的不仅是张炜笔下一块被人类文明进程遗忘的原始净土和野地(《九月寓言》),一堆受到人类文明伤害的“黑鱼”(《怀忘黑潭中的黑鱼》),甚至也是作者的一种叙事方式(《柏慧》)和作者笔下人物的生存方式时(《九月寓言》中的忆苦大会),你就不能对张炜的“回顾性”,用一句“回顾中蕴含着前瞻和期望”一笔带过;你就会追问张炜在“回顾”中“拣起”的东西是否再可能成为“前瞻”。或者在何种意义上再成为“前瞻”的一部分,抑或基本就不蕴含真正的“前瞻”。尤其是,当你意识到张炜“回顾”的目的包含着对所有“现在”的拒绝与抵抗,就象隋抱朴的怯懦和木讷,是以对家族有可能再给“洼狸镇”带来灾难的反思为前提一样(《古船》),你就会进一步理解作者如下一段话语:“一个人的重要性,表现在他与一个时代的关系上,而这种关系又具有某种深刻性和不可替代性。特别是一个思想家,应该是这样。作家如果没有这样的特征,就是空有其名。”(3)由此, 你就会认识到“回顾”还是作为思想家的张炜存在的方式与写作的基本立足点。把握这个“立足点”,不仅是理解张炜的创作,而且也是评价张炜这个人的重要契机。
我首先想提及的是张炜新近发表的两个短篇:《一个故事刚刚开始》和《怀念黑潭中的黑鱼》(4) 。 这两篇以“回顾”为主要叙事方式的小说,至少在“前进路上疏漏和遗落”了什么这一点,可以含盖并且让我们窥见张炜价值意义上的“前瞻性”是什么,以及何以成为可能。饶有意味的是:《一个故事刚刚开始》中的“外祖母”身上,确实凝聚着一种我们民族崇高的视死如归、前赴后继的坚韧气质,而《怀念黑潭中的黑鱼》却显然在呼唤一种被文明裹挟的利益冲突所毁坏的一种生命原初之间和谐相处的生存关系;前者是在“冲突”中体现出的我们民族特有的文化精神和人格力量,后者则是针对文明的负面因素(如唯利是图导致的背叛)产生对人类原初的“和谐”之美的憧憬;前者可以推导出张炜在《柏慧》、《抵抗的习惯》、《再谈学习鲁迅》《缺少稳定的情感》等作品中一贯传达的面对邪恶势力而大义凛然的抵抗意识,而后者,则与《九月寓言》、《三想》、《融入野地》、《羞涩与温柔》一道,昭示的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类似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之思。虽然在深层内含上,外祖母携母亲后来举家迁徙到“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原”上,与“哭泣的男人”率领水潭中的黑鱼往太阳沉落的方向撤离,体现的是同样惊人的生命力和抽象的善不胜恶,但由于前者指向人与人的冲突,后者指向人与自然的冲突,对人与人冲突的肯定意向和对人与自然冲突的否定意向,不但将使我们看出张炜笔下关于人和自然的非整体性观念,而且也将使我们初步体会出张炜生命观的不平等性。
一般地说,人类文明包含这样两个基本层面:生存意义上的相安和杀戳与文化意义上的发展和守旧,我们也一般会将肯定的票投给“相安”和“发展”。但是,当“发展”有时是以“杀戳”为代价,而“相安”竟和“守旧”相联系时,问题就会显得复杂起来,更不用说人类有时会用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文化精神守护着本质上是生存性的杀戳运动。张炜当然可能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在小说里尽量回避对外祖母所支持的外祖父的“事业”的正面评价,而将全副笔墨投注在外祖母遭受各种打击时一种人格和精神力量的迸发中。这样处理的好外是:可以将外祖母中的精神形象剥离出文化内部政治冲突的价值困绕,但也留下了外祖母的精神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的空缺(外祖父的影响只是其中之一)。尽管作者在关于黑鱼的小说中提出过“它们最初是从哪儿迁到黑水潭来的”问题,但由于这种空缺的效果最后导致的是对一种抽象的精神力量的肯定,并且这种力量只能在文化的冲突中予以显示,所以当政治和文化冲突的双方如果都赋予“外祖母”的力量时,张炜的价值评判就将显得棘手起来——因为精神一旦被抽象化,外祖母和外祖父的身份就显得并不重要,人就被张炜划分为具备这种秉赋和不具备这种秉赋这两类人。这无疑是张炜从文化政治批判走向道德批判的开始。这种批判逐渐使张炜在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上形成了一种最勇敢者也是最温情者的人格取舍观,即:“需要为真理和正义做出极大牺牲的时候,往往是那些满怀柔情的人首先挺身而出。”(5) 进而才写出对自然的破坏者只能是唯利是图的黑鱼的背叛者这样的小说。黑水潭边那两个为了一点好处助纣为虐的老人才被作者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于是,问题的复杂性就显现出来了: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乃至掠夺,最初就是出于对“类”的利益的考虑而开始的。其中既含有生物意义上的竞争,也内蕴文化意义上的发展。“唯利是图”几乎可以说是人类的代名词,这也是人类和自然在特定时期的“关系”所决定的。在此过程中,既不排斥张炜所说的那两个背叛黑鱼的小人,也不排斥在自然显出令人恐惧的胁迫力量时,出现外祖母那样的视死如归的英雄。因此,人类对自然征服的消极意义,只是在过程中因为“价值失范”导致的,并不等于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从来不具备积极意义。另一方面,由于自然在张炜那里已经过观念化处理,自然令人恐惧的一面被人为的剔除后,只剩下“弱小的动物、植物和青草地”时,张炜要看护的,准确地说只能是自然的一面,这一面确实是人类在文明进程中囿于其发展欲求而有所疏漏的一面,但这种疏漏的自然性,就象“唯利是图”可做“人类之利”与“个人之利”两种解释,大义凛然和卑躬屈膝从来相辅相成一样,几乎都来自人类否定本性的深层奥秘:人类的文明进程从来难以做到“弃恶扬善”,而只不过是用新的善恶关系替代旧的善恶关系,如果说现代人格是以个体自由和追寻享乐这一正负组合,来超越古代人格那种大公无私和奸诈自私这对善恶关系,我们就可以说,人性对自然性、文明对原始的超越,就既包含着对野蛮的征服,也包含着对纯朴的遗弃;野性和纯朴的审美含义,也只是人类在摆脱了野蛮和无知的桎梏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但这种审美,从来不具备独立恢复的功能,充其量只能作为一种有价值的材料参与新的文化系统和文明结构的建设。真正的“前瞻性”不是以每一文明阶段内部的善性人格来批判恶性人格,也不是仅仅拾起文明发展进程那些被遗忘和冲击下来的有价值内容(如生命之间的相容相安,绿色,视死如归的坚韧气概等),而是应该将这些被遗落的有价值内容在坚持人类否定和超越的精神之前提下予以新的理解和价值定位,在诸如“生命的相融和价值的相克”之间建立新的运转关系,并且至少应和人类已经感受到的文明的好处(如科技和物质生活的现代化)同等对待,其“前瞻性”才似乎真正成为可能。否则,对一个努力成为思想家的作家来说,具体地就是对张炜来说,他不但有可能拾起已被前人和他人表达过的思想(如卢梭和海德格尔),更重要的,是这种将自然与文明各自两分法的思维方式,以及由此产生的对他钟情的“青草地”的看护,不但有可能离一个真正的、能向世界贡献独特的哲学话语的思想家相去日远,甚至也有可能将自己陷入一种较为偏狭的情感状态中,并情绪化的将此理解为“独特”。——读张炜那组以“忧愤的归途”(6)为主题的随笔和散文,上述耽心或许会不无道理。
换句话说,真正的“回顾与前瞻”只有放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才会形成意义,就如存在主义哲学的“时间”概念,从来是将“过去、现在、未来”一体化、本体化处理一样。虽然人类文明的进程并不等于历史进步论,但人在时间消耗中的发展变化之意义,却无疑是人成之为人的根本,也是所有关于人的价值论中最重要的价值论。在这里,固然存在着张炜所说的“新生事物有的并不真实,有的只是陈旧的腐朽的东西经过打扮而已”(7)的普通现象, 但这正好将真正的发展变化的重要性和艰难性衬托了出来。象《九月寓言》中那个叫“@①选钡暮1咝?村最后的迁徙,《古船》中的隋抱朴终日为“洼狸镇”摆脱苦难而苦苦思索,在“守成”和“变革”的意义都可以遭遇到“外祖母”所遭遇到的打击,也都可以迸发出“外祖母”身上所迸发出的精神力量,道德哲学最后也就不得不从属某种人本哲学,逼迫着张炜做更深一步的回答。一个作家尽管可以不必象政治家哲学家那样去思考,但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他却不得不具有某种政治家和哲学家的素质。尤其在今天,当古老的道德价值体系处于分崩和重建之际,一个象张炜这样以道德评判为己任的作家,也就不能不考虑对以往道德的反思和超越问题。仅仅成为一个不同时期的道德的“守夜人”,所拾取的道德不但难以建立一个新的对世界的理解点,而流于散乱化,更重要的,是这些道德思想之间常常会相互冲撞,相互矛盾,价值坐标系变幻不定,而且导致解释面的狭窄。比如“生命之间的相容相安”本来应该泛指一切生命,并不存在强大与柔弱的问题,但由于作者只站立在弱小的动物(或穷人)一边向强者或暴虐者指陈这一观念,这就不但有可能忽略弱小的动物相对于另一生命依然是暴虐者(即便兔子也是如此),忽略人被自然界所毁灭和征服这一基本事实(地震、洪水等),更重要的,还有可能把人放在与动物不平等的层次上。以对人的过多的谴责来昭示出一种生命的不平等性,或者以生命的应该相容性来指责人类发展科技征服自然的全部过程——这样一种那儿出现问题就在那儿“守夜”的存在方式,与一个作家应该与地球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人类首先建立一种理解和关怀性联系,与一个作家应该穿越所有道德思想碎片,建立一个自己的道德体系或理解点(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应该说还有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同样将给张炜的“回顾性”中是否蕴含真正的“前瞻性”,打上了一个不小的折扣。
这也是我想说的,在“回顾与前瞻”有可能相关联这一点上,《古船》应该说是一个重要的尝试,并且也不可能被张炜后来的作品所超越。倘若《古船》的成就多半来自其历史性、沉淀性和可供多种设计的未来性的丰富融汇,那么决定其内含深度的关节点,恐怕还是来自作者从人类性的高度,用“苦难”这一可资多种意旨的主题词,去含盖一个民族的历史以及对这一历史的告别企图。隋抱朴在作品中的芸芸众生间如果有什么特殊之处,也正在于作者通过这个人物寄托了某种“前瞻”性。“前瞻”在此不是指隋氏家族对赵多多和赵四爷这些恶势力的反抗和征服——相反,这种彼此征服正是苦难形成的缘由之一;“前瞻”也不是指“洼狸镇”最终通过见素式的人物,走出封闭,走向工业和商业文明——见素式的奋斗,倒可能加剧人们对苦难体验的深厚感;“前瞻”更不是指对作品中弱小人物的同情,以及发掘这些人物身上顽强的抵抗力——抱扑的女友和妹妹这类女性的挣扎,正好构成的是苦难成为历史的基本生存内容……真正的“前瞻者”,在作品中倒可能是沮丧的、甚至宁静的。抱扑最后的出场,并不意味着“洼狸镇”只得等待他来拯救——如果拯救者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将“洼狸镇”引向何方,他的出场很可能是这苦难的继续循环。抱朴出场的全部意义在于:他可能开始一种不把矛头针对某些人而针对苦难的尝试,但由于他的尝试仅仅只是一种方位,所以没有人能保证他不会失败而给苦难的“洼狸镇”添上新的沉重。但就是这些微的可能,既使作品的内含被开拓出新的空间,也使隋抱朴的“沮丧”增添了深刻的内容,并由此使作品增添了比较丰富的人类学意旨。
因此准确点说,张炜只是一个在“回顾”与“前瞻”之间、有时统一有时分裂的徘徊者。正因为这种徘徊性,所以在《古船》之后,如何看待《九月寓言》里所展示的那个生机勃勃的野地的多重价值指向,并将这种价值指向与现代人应持的审美取向联系起来,才可能成为包括作者在内的我们更为棘手的问题。
“野地”与“文明”
应该注意到,张炜在《九月寓言》开篇所说的“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与他在《文学是生命的呼吸》这篇对话中谈的“城市文明应该是好的、有意义的、健康的”的意思,是有一些出入的。这来自于张炜理想中的城市和现实中的城市的差异。或者说,由于现实中的城市大多是被“肆意修饰”过的,没能成为“野地”的“另一类花和果”(8),说张炜拒绝“现在的”城市文明是说得通的。因此, “野地”与“文明”只是在后者的意义上说的,尽管这将牵涉到“文明”应该是怎样的、她可能是怎样的这些理论话题。
当然也须强调,张炜的“野地”也不是指农业文明。因为现在的农业文明也存在被“肆意开垦”过的枯败景象,对水土和自然的破坏随处可见。所以需要解决和面对的,是与人的肆意性相关的所谓“文明”本身,而“野地”,由此并被赋于真正的自然性和原生性的含义,我想这样的理解,可能才较为接近作者的本义。
于是《九月寓言》可能在一些读者那里有费解的感觉,但在哲学层面上,她写的不就是作者所说的“一个原来,一个真实”么(9)? 如果我们将《古船》所揭示的文明史和苦难史,某种意义上就当作是对这“原来”的肆意违背,那么《九月寓言》的出现,至少就可宰魑钦澎吭谒灞友八几姹鹂嗄讯纸蹙钡囊恢盅≡瘛」苷庵盅≡裼胨灞拥摹扒罢靶浴狈较蛞汛笙嗑锻ィ庵辽倏梢愿嫠呶颐牵赫澎慷浴俺雎贰钡难懊伲丫胶5赂穸蟪荆毓诵允酉撸湓诹宋拿魇分暗恼嬲赐泛屯寥郎稀歉鼋小埃愧裒选钡男〈迓洌唤鲈谛骋舻囊庖迳习凳疚颐侨死嗟募壑底费安椒ビΩ迷谡饫锫浣牛掖有〈遄詈笤谂谏÷〉那ㄡ阒校颐且廊豢梢蕴寤岬剑馄耙暗亍辈攀俏拿髦吹姆⑾榈亍还苷庵帧扒ㄡ恪痹な咀判〈褰豆糯芬庖迳系目嗄咽罚故墙呱险澎克<降奈拿鞯慕文学评论京60-69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吴炫19961996 作者:文学评论京60-69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吴炫19961996
网载 2013-09-10 21:2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