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唐代古文运动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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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唐朝三百年间,诗家迭出,名篇佳作亦如江上渔舟、林间花木,令人目不暇接,读来心旷神怡。然而,唐诗是含蓄的,如果仅仅满足于表层的阅读,容易被优美的文字善意地欺骗。唐朝的诗人又多是隐忍的,煌煌数万首诗背后,常常蕴藏着诗人难以言明的心路历程。走近柳宗元,可以细细体味贤者失意的悲凉与哀痛。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G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柳宗元《渔翁》
  且从这首《渔翁》说起。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柳宗元给我们描述的,是一个远在江湖、与世无争的渔翁,生活在青山秀水之间,闲来捕鱼,生起袅袅炊烟,自食其力,自得其乐。实在闷得慌了,咿咿呀呀地吼上一嗓子,满眼碧水青山。或者坐在船头,俯看流水,仰首白云。这样的生活,似乎轻松自在得无以复加。
  柳宗元置身于这一片山水之中,暂时可以忘却诸多的烦恼忧愁,乐而忘返了。
 
  风光虽然秀美,然而此时的他,正是一个贬逐之臣的身份,在远离京城的永州任司马,而他的心情,也许不如诗中所写那般悠闲。之所以如此描述醉人的风光,或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想到了屈原。屈原当年被逐,也遇到了一个渔翁,渔翁问何以如此憔悴,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因此被放逐。渔翁劝其不必自命清高,而应懂得放弃,自寻幽境。这样的对话最后竟是不了了之,最后屈原纵身一跃,投入汨罗江中。柳宗元的内心深处,或许不过是借助于这首诗,重温屈原的心境罢了。他面临着两条道路,一是像屈原那样,不与世合,沉水江中。再有,就是像渔翁建议的那样,随遇而安,乐天知命。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老渔翁如禅如仙一般的生活方式和处世态度,显然对柳宗元产生了足够的影响。然而,他的心中,也一直被某种阴影笼罩着,被某种看不见的绳索拴系着。他的目光,一次次移向京城,那高高的皇城里,此时正在发生和上演着怎样的故事呢?
  柳宗元痛苦的源头,正是来自京城,来自一场轰轰烈烈而又转眼成空的政治变革――“永贞革新”。
  柳氏一门,在初、盛唐时,才人辈出。曾伯祖柳]官至宰相,由于得罪武则天而被处死。父亲柳镇又因为触犯奸臣窦参而惨遭迫害,直到临死前才得以平反。柳宗元在二十一岁考中进士时,唐德宗查阅新科进士名单,看到柳宗元的名字,身边的人提醒他,这就是忠臣柳镇的儿子啊。德宗一下子回想起来,“是故抗奸臣窦参者耶”。百十年间,柳氏家族屡屡蒙冤受屈,以致“五、六从以来,无为朝士者”。
  可是正直刚烈,却成为一种家风与品质,世代相遗。柳宗元才情翩跹出众,在入仕之初,就锋芒暂露,“诸公要人,交口荐誉之”。过不多久,唐顺宗李诵继位,侍奉其读书的王叔文等人随即得到重用。王叔文对柳宗元等一帮文士十分器重,上奏天子,御前重用。针对愈演愈烈的藩镇割据、赋税过重、宫市扰民、宫女积压等弊政,他们几个抱着济世安民的心胸,打算做一回医生,彻底地动一次手术,以求恢复元气,重振大唐雄风。
  “永贞革新”自唐顺宗登基伊始,便紧锣密鼓地实施开了,蠲免税赋、罢免宫市、释放宫女、起用贤人……一项项举措在柳宗元等人的笔下,立就成文,布告天下。政令出台,人情大悦,老百姓拍手称快。
  偏偏革新时弊的主帅唐顺宗即位时,已经抱病在身。这位皇上患了中风,口不能语,整日卧病在床,顶多是亲临大殿,供群臣瞻望而已。王叔文等人依附一个弱势皇帝,想从宦官手中夺回兵权,立即招致了致命的反击。未能如愿得到重用的朝臣、宦官们与强大的藩镇势力紧紧地抱成一团,因为他们估计唐顺宗撑不了多久,于是将赌注押在了年轻的皇太子,后来的唐宪宗身上。变革实行半年左右,唐顺宗便被迫禅位。重新掌权的权贵集团们耿耿于怀的,是权力的分配,以及对于“负罪者”如何处置的问题。于是,一场大规模的政治清洗在所难免,当初所有参与变革的治国干臣,一夜之间全都沦为罪人,一律放逐。王叔文被赐死,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还没有到任,继贬的诏令又到,柳宗元再贬永州司马。
  中唐的这场“永贞革新”及“二王八司马事件”,与清朝后期发生的“戊戌变法”和“六君子遇难”如出一辙,贤者参与改革或者改良,有时要付出血泪的代价。柳宗元的厄运从此开始。
  变革失败,三十三岁的礼部员外郎柳宗元被赶出京城,怀着悲愤,踏上左迁之路,一直被贬至临死。比他早一千年的屈原,也曾因为“造为宪令”,希望通过变法使楚国称雄一方,但这样的变法,触及到了保守的贵族阶层利益,于是屈原被放逐。柳宗元参与变革图强,同样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中国文官系统的权力之争,在变法的问题上常常是交锋激烈,不择手段,牺牲了无数贤者的锦绣前程。年轻的柳宗元不理解,他所视为神圣、一心为之的家国之事,在新君上任之后,就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从京城到永州,路途千里。一家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柳宗元的母亲在到达永州之后,因为水土不服,忧虑交加,不久便病故了。仕途失意,母亲病故,上不能尽忠于先皇,下不能尽孝于老母,忠孝不能双全,这样的打击,对于年轻的柳宗元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身为罪囚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柳宗元。他唯有兢兢业业地工作,恪尽职守,不授人以柄。来自朝廷的一双双监视的目光还在盯着他。他必须含垢忍辱,不能有任何过急的言语和举止,否则,灾难会再次降临到他的头上。闲来无事,来到偏远的山间,坐看渔翁劳动,或者到风景独秀的幽谷小憩,朝廷是管不着的。至于他吟咏山水,也是当事者能够容忍的。文章写得好,收些徒弟,喝点小酒,旅游玩乐,只要事不关朝政,只要不发出与当政不谐的声音,他与人交往的名片上,也是可以继续保留“永州司马柳宗元”字样的。
  
  远谪荒凉之地,一面勤于政事努力工作,一面寻幽览胜以文自娱,柳宗元的内心,还是向往京城。他不止一次地写信到京城,写信给友人,诉说内心的感受。他希望通过时间来改变朝廷对他的印象,可以重新入朝为官。
  柳宗元在给政见不合的武元衡写信时称,“某愚陋狂简,不知周防,失于夷途,陷在大罪,伏匿岭下,于今七年。追念往愆,寒心飞魄,幸蒙在宥,得自循省。”低头认错,放低语调,希望可以得到对方的同情与帮助。他在写给京兆尹许孟容的信中提到,如果能够将任职之所稍稍往北去一些,离京城近一点,就非常感激了!
  然而执事者对这帮有志之士厌恶至极,唐宪宗甚至下诏,“纵缝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这无疑在政治上宣判了永无天日的极刑。柳宗元在永州一次次的努力,赢得了一些正直之士的同情,亦有人向上说情,但按照《新唐书》的说法,“众畏其才高,惩刈复进,故无用力者”。至少,唐宪宗是不太高兴这样的角色回京任职的,臣下们多少还要察颜观色,看看主子的态度。
  一贬整整十年,到了公元815年,柳宗元终于接到了奉诏入京的命令。
  这一次,柳宗元以为真的要有说法了。毕竟,那场政治陈账已经清算过了十年之久。而自己这十年之中,政绩有口皆碑,无愧于朝廷。在被贬的地方官员任上,他也一如当年执事为民,释放奴隶、破除迷信、挖井开荒、植树造林,做了一桩桩造福于民的好事(柳宗元死后,当地的百姓为之立庙祭祀,对他的政绩给予肯定)。
  他梳理好满头早生的白发,兴冲冲地返京。乘坐的船只途经岳阳,经过屈原当年的投江之地,他仍然心有余悸,但又充满期待地作了一首诗:
  南来不作楚臣客,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柳宗元《汨罗遇风》
  
  归心似箭,柳宗元以最短的时间,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京城。他终于回到了善和里的旧宅,流着眼泪,看遍每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旧居,抚摸着老屋里沉寂多年、蒙有灰尘的几千册藏书。然后,又来到郊外,跪在先人的坟前,烧香祭拜。有许多老朋友,也还是要悄悄地会上一会的。
  柳宗元的期待显然落空了。他得到的消息是,按例擢升,但还要继续流放,到更远的柳州当刺史。当初写信给他的武元衡,已经贵为当朝宰相,可是武宰相一本正经,并无半点宽宥之意。柳州比起永州,向南更远五百里。“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柳宗元正月到京,朝廷一纸令下,三月,他就又要动身,前往柳州了。
  复官无望,思归不能,柳宗元抚笔长叹,“贤者不得志今,必取贵于后,古之着书者皆是也”,他将志向,转向着书为文。寄希望于朝廷已然不可行,寄希望于山水文章,或者可以寻求心灵的解脱吧。
  柳宗元最好的文章,都是写于被贬之后。“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他在放逐里,实践着屈原未竟的文章事业。《捕蛇者说》、《黔之驴》……出笔不凡,寓意无穷,一篇篇文章里满含着对于时弊的斥喝。时局莫测,他遂与山水与结下不解之缘,《始得西山宴游记》、《小石潭记》等小品文随手拈来,入木传神,韩愈评价他“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
  远在江湖砺心志,古来贬官多妙文。贬谪文化是苦涩的,却又最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韩愈、柳宗元二人同为唐代古文运动领袖,但文章风格却是同中有别。宋人严羽说:“唐人惟子厚深得骚学。”贬逐之臣屈原是他的榜样,山水之外,柳宗元的一系列骚体文章,继承了《离骚》中贤者失志的悲鸣呐喊;韩愈身为国子博士,学的是孔孟之道,文章里多是《论语》般崇儒复古的呼声;还有白居易,身为左拾遗,以微言大义为重,《诗经》中温和平实的美刺笔调,成为白氏文章主流。这三人,在元和年间,担当了文章道义的脊梁。不过,韩愈与白居易在仕途上尚有几次进退回旋,最后都能“功德圆满”,而柳宗元却真正是“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带罪流放的阴影,蒙贯终生,挥之不去。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他唯有在人烟稀少的远僻之地搜奇觅秀,在丘壑林泉间寻求心灵的慰藉。他描写的那些人迹罕至的清幽之地,也正是以景写自身,陈幼石先生在《韩柳欧苏古文论》中写道,“永州那远离京华的自然环境,山水之奇崛几乎就是他自己被弃绝不用的美才的写照”。这些美景没有多少人能够抵达,换而言之,那里远在庙堂的权贵集团,又有谁真正抵达到柳宗元的心灵深处?他像渔父一样,僵坐在清冷的寒江之上。他在钓鱼吗?一半是,一半不是。
  也许,他在垂钓一位贤明的君王,吊唁一个已逝的圣朝。而他在到达柳州之后,不过四五年光景,在失意悲伤的氛围里郁郁终日,体弱心碎,一病不起,死年四十七岁。
  《诗经》以下,自古诗人多慷慨悲歌。诗歌之美与诗人现实生活的幸福程度,有时是不成正比的。相反,多是因为思想的极度苦闷而捉笔成文。
  柳宗元,一个年轻的士大夫,参与了一场志在匡正时弊的“永贞革新”,却不幸蒙冤被贬至死,实在令人心痛。那一首《江雪》,清新隽永,意境如画,可是,若对照他的经历,却是无奈的垂钩独钓,孤舟之上,一个贬官的叹息,一个贤者的心声,又有谁能听得到?

网载 2013-09-10 21:2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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