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锯齿啮痕录 17.“黑五类”夜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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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黑五类”夜学

  当时本镇“黑五类分子”约有一百五十多人,每晚聚集在消防队的了望台下, 听读报纸,有时也听派出所张所长训话。王镇长、城厢区武装部罗部长,偶尔也来 训话。1966年秋后,造反派崛起,局面复杂化,考虑到一百多号人聚集在一起容易 出问题,上面遂将“黑五类”分散为七八个小组,每晚各组在各组的地方学习。所 谓镇办福利事业,亦即街道各行杂业,包括木器家具社、砖瓦社、铁件社、菜蔬社、 洗染社、缝纫社、蜂窝煤社、运输队,共有“黑五类分子”十九人,编成一个小组, 每晚聚集在我拉大锯的木器家具社的会场内学习。这个所谓会场,实在可怜,只是 木器门市营业部通往后院的过厅罢了。会场很窄,内有百瓦电灯一盏,沿壁有矮长 凳两条,不够坐,迟到者坐壁下的大木。没有桌子。壁上贴一张毛主席像。像下挂 一座老式自呜钟,滴滴答答,让学习者有个盼头。我就在这个小组,每夜在灯光下 大声读报纸给同学们听,不时插入几句讲解。岳社长管我们这个组的学习,他的住 房就在会场旁边,所以他用不着亲临会场陪我们枯坐。夜学两个钟头,他来两次: 一次在7点30分以后,他来看看谁缺席了,明天好去理抹;一次在9点30分以前,他 来望望壁钟,稍坐片刻,然后宣布:“今天就学到这里。大家回去。”岳社长家在 乡下,桶匠出身,不识字,对政治学习也不感兴趣。我朗读的那些,他多半听不懂。 六年后,全国批孔老二。岳社长以为孔老二就是孙悟空(吾乡土音,叫孙悟空是孙 吾孔)。在本社的职工学习会上,他发言说:“说他一个斤斗就能打十万八干里, 这就不合实际,应该批判!”全场先是糊涂,后是大笑。他管我们学习,一向宽大 为怀,从来不骂也不刁难我们。“五类分子”背后都向我说:“你们那个岳头儿是 个好人。”

  多亏夜夜读报,终日埋头拉锯的我得以了解天下大事,没有变成政盲。我读报 纸非常热心,讨论发言也很积极。当然都是照着报纸宣传口径去说,不敢说出自己 心头想的。明知那是谎话,那是邪说,我也带头发言,热烈拥护一番。我有本领转 弯抹角把谎话说成是实情,把邪说说成是真理,而不脸红。同学们敬佩我,认为我 有学问。有几位不识字的同学,解放前当过士匪的啦当过差役的啦当过法警的啦买 卖过枪支的啦,都请我替他们写检讨写保证——检讨他们近期犯的鸡毛蒜皮过失, 保证他们今后革面洗心永不再犯。他们认为我写的检讨最深刻,我写的保证最具体, 他们拿去交给自己的监督组长,挑不出毛病来,容易过关。

  也多亏夜夜读报,“黑五类”总算有了社交活动。革命职工是不愿也不敢理睬 他们的。所以每晚聚集,他们多半早到,趁学习未开始,三三两两促膝谈笑,或回 溯昔年见闻,或报道今日消息,都显得很快乐。更有那五六位运输队拉架架车的同 学,因为每晨必去成都市青白江区厂内装货,不免偷看了新贴的大字报,多少知道 一些斗争近况,某处揪斗走资派啦某处发生打斗啦某处撬狗儿(造反派)闹事啦某 处保皇狗(保守派)挨打啦之类的,带回来给大家分享分享,以助谈资。我就是从 他们口头读到“参考消息”以弥补读报之不足的。

  1966年11月某夜,9点30分还差得远呢,忽然听见门市营业部外面大卡车轰隆 隆至少五六辆驰过北街,同时听见口号爆裂:“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谁不 知道李井泉是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岂可狂呼打倒。对于这样反动的口号, “黑五类”同学们又惊又怕。惊的是这世道如此苍黄反复,做梦也想不到。怕的是 这口号如此危险,可别沾着自己的边。从车声能听出那是从北门外的青白江区方向 驰来的。从口号声能猜出大卡车上挤满一群群的造反工人,也许是四川化工厂的。 同学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惶惶不安,谁也无心听我读报。这时候岳社长急匆匆从街 上走回来,脸色阴沉,望望壁钟,提前宣布:“今天就学到这里。大家回去。”还 缀上一个尾巴,小声吩咐:“不要走大街,从小巷子转回去。”大家低头快走,互 相不敢交谈。从小门面的铺板门挤出去,沿街关门闭户,灯火阑珊。自从造反派崛 起后,革命组织除已有的尖刀团、千钧棒,又添了一些新成立的,名目繁多,记不 清了。其中有个红色工人造反兵团,敞开大门发展组织,吸收成员不管家庭出身, 也不深究个人历史,所以迅速壮大,声势煊赫。两派革命组织晚上忙于开会,致使 街上冷冷清清,家家商店提早关门。我从北街转入小巷,耳边还留着口号的余响。 那爆裂而出的口号声多么悲壮啊!老实说,我不喜欢李井泉这个人,但我更不喜欢 这个口号。把他打倒,四川将会更乱。那些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家比他更左,更酷!

  成都很快传来李井泉被批斗的消息。

  中国政治的金字塔在燃烧。雄踞塔峰的人,呼唤八面的风铲地刮来,吹塔底四 周之火向上烧,烧那些坐在塔腰一贯吹火向下烧的官员,也烧那些坐在塔腰并未吹 火向下烧的官员,也烧那些绕塔腰奔跑着努力灭火、对得起人民也对得起党的官员。 “昂岗烈焰,玉石俱焚”,悲哉悲哉!

  本镇很快演出罢官闹剧。孟冬寒夜,红色工人造反兵团在公园召开群众大会。 我没有资格去,何洁去了。大操场上拥挤不堪,女人呼,小孩唤,秩序混乱如一锅 粥。台上悬挂着煤气灯,照亮会场内晃动的兴奋的其数上千的脸面,而腰身以下尽 淹没入黑海看不见了。镇长王建周和镇党总支书记沈全彬被押上台,接受批判。他 俩身穿纸衣,低头站着。批判完了,大会头头宣布一声“罢官”,便有助手跑去哗 哗撕掉他俩的纸衣。于是满场欢腾,大家都确信他俩罢官了。这套戏法起源于野蛮 人的巫术,形成于中国的封建帝制时代。在封建帝制下,当场“褫衣”表示罢官。 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这套戏法便不玩了。左风一吹再吹三吹,封建亡灵又吹回来。 他俩罢官以前,街上的大字报已经把王建周改写成王“贱狗”,沈全彬改写成沈 “犬殡”,再各打上三个红叉。这不也是可笑的巫术吗!清王朝盛期,曾把英吉利 三个字各添反爪(犬旁)。末期,捉拿革命党人孙文,布告上把孙文改写成孙“汶” ——汶字有浑黑的意思。至于李井泉,吾乡的大字报也把他改写成李井“犬”了。 回想1957年大字报批我,还没有谁把流沙河三个字的水旁改成犬旁。前进了呢,后 退了呢,中国这十年间?

  在成都,李井泉被批斗的结果是产业军瓦解,工人造反兵团壮大。在本镇,王 镇长和沈总支书被批斗的结果是尖刀团瓦解,红工造反兵团壮大。有趣的是这派来 了,那派去了,走马灯开始快速度旋转了。

  木器家具社内,岳社长、陈副社长、木匠陈大嘴巴、解匠罗师傅等等都取下胸 前的尖刀团徽章。罗师傅对政治毫无兴趣,当初是岳社长叫他参加的。尖刀团开夜 会,他一贯打瞌睡。现在取下徽章,他不觉得有什么损失。他双手握大锯,左右一 瞥,伸嘴向我低声说:“垮了。”然后嘻嘻一笑。两个月后,跨入1967年,他随大 流流入红工造反兵团,夜会照睡不误。“二月镇反”以后,“红工”战士被弄上街 跪地请罪,罗师傅也得跪。何洁去北街买菜,看见他畏缩缩地跪在街心,想招呼他。 他不好意思,赶快低下头。这一回弄伤心了,从此他再不参加任何革命组织。“都 是烫人的!”他对我说。

  尖刀团瓦解的前夕,聚集在木器家具社的会场内夜学的“黑五类”又惶惶不安, 无心听我读报了,因为外面街上人声嘈杂,似乎出了事情,岳社长走进来,叫大家 快回去。我拉开铺板门,黑暗中看见满街尽是人,街沿两边都挤爆了。我不但挤不 出门去,外面的人倒挤进门来。这些造反群众手无寸铁,乱吼乱叫,轰闹街对面的 镇政府。我怕血溅在自己的身上,不敢观战,连声说“对不起”,拨开人群,挤出 门去,快快回家。第二天早晨我上班,看见镇政府大门外遍地碎瓦。镇政府临街的 屋顶上,只见檩子椽子,不见盖瓦。想来昨夜有一场恶战吧。据说尖刀团战士昨夜 登上屋脊,居高临下,防守镇政府大门,投瓦打退造反派战士的进攻,又据说尖刀 团头头——对立面叫他们“尖脑壳”——区武装部罗部长不小心踩断椽子落下来, 落在灶头上,坐破一口锅,已住医院。此外,别无损失伤亡。

  “红工”壮大后,急于表现自己比过去的尖刀团更革命,便弄出更多的无辜者 来批斗,当然也有我的份。谁整我谁就是大左派,此理无须证明。那晚是在旧名清 善堂的地方,同挨斗的还有三人。我有病,晚饭又吃了肥肉,可能是脂肪酸轻微中 毒,我头晕站不稳,便向“红工”头头之一的周抓手请求下贵州。他知道我病了, 倒还宽大,叫我原地坐下就是。我穿着棉大衣,跏趺坐地,低头闭眼,像个和尚坐 禅。额冒冷汗,天旋地转,不知别人说了一些什么。

  何洁此时被迫抬回缝纫机,退出缝纫社。从此她就失业居家了。缝纫社有人说 她是走资派介绍来的,不要。她又不肯求情,只好退出。在困苦中,她回想起男锯 女缝,同出同归的那四个月,好像回想起失去的天堂一般。

  “黑五类”夜学,不论两派冲突怎样激烈,都未中断过。本镇官方做了一件积 德的好事,使这些不幸的人在工余有个寄托,不至东游西荡,诖误卷入两派之争, 自讨苦吃。本镇就有好几位文革前已摘帽的“五类分子”,不慎卷入两派之争,被 人狠狠收拾。同派战友不但不救,反而落井下石。群狼乱咬,哪讲什么义气!


流沙河 2013-08-22 13: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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