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尔狱中书简:关于信仰 凤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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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维尔是捷克斯洛伐克联邦共和国最后一任总统(1989年至1992年),也是捷克独立(1993年1月捷克和斯洛伐克分成两个独立国家)后第一任总统(1993年至2003年)。作为一国之领袖,他因出色的思想和高尚的实践,被誉为现代“哲学王”。1970至1989年三次入狱,被关押近5年。


给奥尔嘉的信
瓦茨拉夫·哈维尔


译者前言:从来没有体验到哈维尔如此地绝望和感伤。这次监禁(从1979年10月开始)让他觉得非常无望。看得出来,他反复在考虑和自我怀疑:为什么他来到了这个地方?非来这里不可吗?而且似乎出路遥遥无期。把人逼到了这一步,他便不得不从另外一个非同寻常的角度,来思考自己行为的全部意义,因为种种现实的利益及其破碎的景象,已经不足以提供为什么这样去做的充分解释。他讨论了责任、信仰、人的“自身同一性”(identity)等问题,他看到了遥远的、唯有此才成为我们存在维度的“地平线”(horizon );将自己和一个更广大的“存在的秩序”(order of Being)联系起来,使得他最终免遭虚无的伤害,没有将自己陷入进一步的破碎和怨恨之中,保持了自己心智上、人格上的完备和完整。换句话说,他恰如其分地接受了只有在绝望中才被赋予的礼物,找到了与绝望相匹配的那种尊严。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么一份礼物的,即不是人人都善于绝望的。


真正的信仰是某种远为深刻和神秘的东西,它肯定不依赖于一时一地的现实”,以及人们在其中暂时的成功或失败。

——1981年1月17日


亲爱的奥尔嘉:

作为新年贺词,我给你写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要失去信仰和希望。正如我曾经答应过的,我愿意简短地回到这个主题上来。

首先,当我说到信仰和希望的时候,我想的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乐观主义,因此而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我不拥有这样的信念,并认为这是一种危险的幻觉——当人们普遍这样表达时。我不知道“每一件事”将结果如何,因此我就不能不承认这种可能性:每件事——至少大多数事情——或许会变得更坏。然而信仰,并不依赖于预测可能性的结果。人们可以想象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相信一切事情会变得很好,而一个有信仰的人却认为一切将变坏。在这里,我所理解的乐观主义不是简单的积极向上和生气勃勃,而意味着它的对立面:我曾经遇见过许多热情澎湃的人,当他们觉得事情即将有起色时,他们尽头十足,而一旦遇上了反对的意见——通常还在刚开始——就突然变得十分怀疑起来。他们的怀疑主义(通常体现为灾难的景象)如同他们先前的兴高采烈一样情绪化、肤浅和主观任意,仅仅是一枚钱币的两面。简言之,需要幻想才能活下去,这并不是力量的体现,而是虚弱的表现,人们期待的只能是实际生活的结果。

真正的信仰是某种远为深刻和神秘的东西,它肯定不依赖于一个特定时刻的现实。也正是从这个立场看来,只有对信仰有着深刻理解的人才会看到现实的真相(毋宁说,朝向现实及其现象敞开),而不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扭曲它们,因为他如此去做没有个人的、情绪化的理由。显然,说这样一个人没有信仰是不确实的:他没有任何必要努力去寻找现实的底部——因为这种尝试,也许比其他人——更需要信仰,如果没有信仰更加不可思议。而没有信仰的人只是尽可能减少痛苦和舒适地活着,对其余一切事情都麻木不仁。他所宣称的现实通常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服务于他自己的生活“概念”——换句话说,仅仅适合于他本人。他不会不带偏见地朝向现实所有的维度敞开。

但是,这种真正的信仰到底是什么?它从什么地方来,什么是它所要坚持的和所导向的?当然,我没有一个详尽无遗的答案,因此仅仅试图指出两个显而易见的事情。这里指的信仰通常采取具体的形式,即“信仰某个东西”,但是“某个东西”又不是一个确凿的事实,即不是某些偶像的形式,相反,是对那种不是动摇信仰便是要求偶像的迅速更替的做法的挑战。真正的信仰是原发性的、根本性的和抽象的,它领先于它的对象(如果有的话)。换言之,信仰赋予它的对象以生命而不是相反。(自然也存在相反的、互相作用的倾向,但这总是其次的,是主导因素所引起的一种反应。)这是真正的信仰与乐观主义的热情之间的区别之一:它并不从特定的现实或假定中汲取力量,如果依赖于此,在失掉了这种依赖之后便如同刺破了的气球一样垂头丧气。真正的信仰不是由某个惑人的对象引起的迷狂状态,而是一种复杂的“精神状态”,一种深刻的“存在的维度”,一种你要么有、要么没有的内在引导——如果有的话,可以将你的整体存在提升到更高的存在的高度。与此同时,人们如何看待自己的信仰,在何种程度上是否意识到它的存在,这都不重要;唯一要紧的是它所承担的意义的深刻性,你如何渴望它,它如何蛰伏于你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和你全部行为的深处。我所说的包括个人存在的意义和“意义整体”(它作为个人存在的意义的唯一和终极的源泉),这种东西超越了时间、空间和人类的功利主义(或相对主义)的计算。(因为只有依据永恒的、绝对的“存在的记忆”,人们所做的好事才能得到真正的解释。)并且,正像这种意义超越了与此相对的现实世界,对这种意义的信仰也就超越了所有相对的功利主义,从而可以完全独立于事情结果如何的考虑:从信仰的立场看来,每件事情——甚至是结局不好的事情——都有其自身得到认可的晦暗的意义。没有这种有关意义的假定和对于它的追求,无聊的经验——意义的缺失——将是不可想象的。(这就是称之为荒诞艺术比任何其他东西都包含了信仰在内,它是一声绝望的喊叫;当艺术失掉了与信仰的联系时就变成了商业艺术。)在任何信仰的情况下,由于它是对意义的承担,总会遇到虚无的经验这个自然的对立面;它们互相联系,事实上,人类生活就是我们的灵魂在这两种力量之间摇摆的一场持续的斗争。如果虚无赢了,冲突的张力消失,人们屈服于麻木不仁,信仰和意义便作为一种背景而存在,借助于此,人们意识到他的失败。

虽然信仰采取人的心情、状态、爱或其他心理特性等不同的形式,但它显然比这些要走得更远把人带到诸如责任感面前——这两种东西总是联系在一起,带到某种即超出事物的存在之外又处于事物之中的东西面前:它是它们的“绝对的地平线”.作为原创者、意义的承担者和给予者原创者,这个地平线,远远不是一种冷冰冰的、抽象的天文学和形而上的份额,而是提升人、人性和历史的最重要的力量的源泉。也许可以这样表述:如果人是存在的普遍奇迹中一个集中和反复的体现,那么所有可见的表达其源头在于,将人和存在的奇迹最初和和唯一地拴在一起的东西,即人信仰这种奇迹的意义。可以肯定,这是一种“全权委托的信仰”,是在意义的活生生的经验和它的未知性之间无休止的张力,这种张力赋予人的全部行为之所以为人的行为真正内涵。

在上封信中,我提到了我可能尊重的圈子在某种程度上“变窄”.事后,我又感到这种概括可能引起误解;我该说的是这个圈子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因为我有了判断这些事情的更精确的尺度。

还有一件现实的事情:1979年5月或4月的某天,他们拿走了我的驾驶执照半年之久;这时间已经够长的了,我发现有必要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就住在劳改所,当我回去时,他们必须还我的执照(在这之前,无疑他们想让我再考一次)。如果拿不回执照又不告诉他们我在什么地方,存在的危险是他们会宣称它已经无效和作废——然后我又不得不进驾校重学!我不知道驾照此刻在楚特诺瓦还是在布拉格的交通办公室;细节我记不起来了。你最好帮我找一找。

吻你,瓦塞克

崔卫平 译


凤凰读书 哈维尔 2015-08-23 08:5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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