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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玲: 我坐在忘川里的湖边,看微风拂过,湖面浮着枯黄的柳叶,柳枝垂落水面,等待着风给予的飘落,那是种凋零的美。风的苍凉里,我听到了那款款袭来的秋的脚步正透过水面五彩的色调,荡漾而来。湖水的深色给人油画的厚重感,那天边的夕阳,是你爱看的。不知道你经常仰望天空的那个窗台,如今是何模样,如今是谁倚在窗边唱歌。 我常以为,天空是湖泊和大海的镜子,所以才会如此湛蓝。我坐在这儿,静静地等你,我的爱。而你,此刻在哪里呢,真的永不相见了么?记得那时,我们整日地厮守在你的住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爱玲,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想想也是好笑的,到现在我还无法解释当时的鲁莽。在《天地》上读了你的文,就想我是一定要见你的。从苏青那里抄得了你的地址后就急奔而来,得来的却是老妈妈一句:张小姐不见人的。我是极不死心的人,想要做的事一刻也耽搁不下,想要见的人是一定要见的。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当即就立于你家门口写下我的电话和地址,从门缝塞进。 你翌日下午就打电话过来,我正在吃午饭,听得电话铃声,青芸要去接,我那时仿佛已感应是你的,就自己起身接了。你说你一会儿来看我,我就饭也不吃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吩咐青芸泡茶,只等你来了。我那时住大西路美丽园,离你家不远,不一会你就来了。我们一谈就是五个小时,茶喝淡了一壶又一壶。爱玲,你起身告辞,我是要坚持送你归去。二月末的天气里,我们并肩走在大西路上,梧桐树儿正在鼓芽,一枝枝蠢蠢欲动的模样,而我们,好得已经宛若多年的朋友。 翌日一早,忍不住地一睁开眼就想要见到你,我打电话去,老妈妈接的,说张先生忙了一夜,在休息。但我还是很早就去了,从电梯管理员那里拿了报纸,坐于你家门口的楼梯上等你。老妈妈开门出去买菜,见到我,一定要我到屋里坐,我怕扰了你,还是坐在楼梯上安心,直到你醒。你从门洞里歪出半张脸,眼睛里看得到你是欣喜的,这是我希望得到的回应。换了鞋,跟在你身后进了房间,你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当时我就想:“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爱玲你的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什么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变为金石之声。”那天,你穿宝蓝绸裤袄,戴了嫩黄边框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你给我倒茶,放了糖的,才知道你原是跟孩子一般极喜欢甜食的。此后的数日,每隔一日,我是必去的,到后来竟是止不住地天天要去了,而你也是愿意见我的。我们整夜整夜地说话,才握着手,天就快亮了。 我原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起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同你离开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我想打东西,骂粗话,让冷气吹冻自己全身。我明白我同你离开越远反而越相近。但不成,我得同你在一起,这心才能安静,事也才能做好! 这船已到了柳林岔。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的地方——千方积雪,高山皆作紫色,疏林绵延三四里,林中皆是人家的白屋顶。我的船便在这种景致中,快快地在水上跑,什么唐人宋人画都赶不上,看一年也不会厌倦。奇怪的是,本省的画家,从来不知向这么好的景物学习。学校中教员还是用个小瓶插一朵花,放个橘子,在那里虐待学生“写生”,其实是在那里“写死”! 三三,我这时还是想起许多次得罪你的地方,我的眼睛是湿的,模糊了。我先前对你说过:“你生了我的气时,我便特别知道我如何爱你。”我眼睛湿湿地想着你一切的过去!我回来时,我不会使你生气面壁了。我在船上学会了反省,认清楚了自己种种的错处。只有你,方那么懂我并且原谅我。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我想应同你一起快乐;我闷,就想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日子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这么来折磨它了。 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听,船那么“呀呀”地响着,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船真的“呀呀”地响着。可是我如今同谁去说?我不高兴!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我相信你从这纸上可以听到一种摇撸人的歌声,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 一切声音皆像冷一般地凝固了,只有船底的声音,轻轻地轻轻地流过去。这声音使你感觉到它,几乎不是耳朵而是想象。这时真静,这时心是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无间。我在温习你的一切。我称量我的幸运,且计算它,但这无法使我弄清一点点。为了这幸福的自觉,我叹息了。倘若你这时见到我,我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 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的身边和心边,你的一切过去也皆把我拉近你的身边和心边。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只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 致韩菁清: 昨天睡得时间不久,但是很甜。我从来没戴过指环(注:指环。即戒指。韩菁清把祖传的戒指送给他),现在觉得手指上添了一个新的东西,是一个大负担,是一种束缚,但是使得我安全地睡了一大觉。小儿睡在母亲的怀里,是一幅纯洁而幸福的图画,我昨晚有类似的感觉。“像是真的一样”(注:这是韩菁清常爱说的话)。手表夜里可以发光。(注:这是韩菁清送他的表),实在是好,我特别珍视它。因为你告诉我曾经戴过它。我也特别羡慕它,嫉妒它,因为它曾亲近过你的肤泽。我昨天太兴奋,所以在国宾(注:饭店的名称)饮咖啡就突然头昏;这是我没有过的经验,我无法形容我的感受。凤凰引火自焚,然后有一个新生。我也是自己捡起柴木,煽动火焰,开始焚烧我自己,但愿我能把以往烧成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也即是你所谓的“自讨苦吃”。我看“苦”是吃定了。 你给我煮的水饺、鸡汤,乃是我在你的房里第一次的享受,尤其是那一瓶 ROYALsALUTE(注:据韩菁清说,那是苏格兰的一种名贵咸士忌),若不是有第三者在场(注:指佣人,每天来韩寓服务一、两小时),我将不准你使那两只漂亮的酒杯——只就足够了。你喝酒之后脸上有一点红,我脸上虽然没有红,心里像火烧一样。以后我们在单独的时候,或在众多人群中,我们绝不饮酒,亲亲,记住我的话。只有在我们两人相对的时候,可以共饮一杯。这是我的恳求,务必答应我。我暂时离开的期间,我要在那酒瓶上加一封条。 亲亲,我的心已经乱了,离愁已开始威胁我(注:指一个月后他要离开台北),上天不仁,残酷乃尔! 我今天提早睡午觉,以便及时飞到你的身边,同时不因牺牲午觉而受你的呵斥(注:恋爱期间梁实秋常常不睡午觉在韩菁清楼前“仰望”、等候,因而韩菁清“呵斥”他要保重身体)。亲亲,我可爱的孩子! 爱人: 先说这时候,是11点半,夜里。 大的雷电已响了四十分钟,是你走后的第二次了。雨的声音也庞杂,然而却只更显出了夜的死寂。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唯有那元止的狂吼的雷雨和着怕人的闪电在人间来示威。我是不能睡去的,但也并不怎样便因这而更感到寂寞和难过,这是因为在吃晚饭前曾接到一封甜蜜的信,是从青岛寄来的。大约你总可猜到这是谁才有这荣幸吧。不能睡!一半为的雷电太大了,即便睡下去,也不会睡着,或更会无聊起来,一半也是为的人有点兴奋,愿意来同我爱说点话。在这样的静寂的雨夜里,和着紧张的雷雨的合奏,来细细的像我爱就在眼前一样的说一点话,不是更有趣味吗?(这趣味当然还是我爱所说的:“趣味的孤独”)。 电灯也灭了,纵使再能燃,我也不能开,于是我又想了一个老法子,用猪油和水点了一盏小灯,这使我想起五年前在通丰公寓的一夜来。灯光微小的很,仅仅只能照在纸上,又时时为水爆炸起来,你可以从这纸上看出许多小油点。我是很艰难的写着这封信,自然也是有趣味的。 再说我的心情吧,我是多么感谢你的爱。你从一种极颓废,消极,无聊赖的生活中救了我。你只要几个字便能将我的已灰的意志唤醒来,你的一句话便给我无量的勇气和寂寞的生活去奋斗了。爱!我要努力,我有力量努力,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名,即使为偿补我们分离的昔绪也不是,是为了使我爱的希望不要失去,是为的我爱的欢乐啊!过去的,糟蹋了,我的成绩太惭愧,然而从明天起我必须遵照我爱的意思去生活。 而且我是希望爱要天天来信勉励我,因为我是靠着这而生存的。 你刚走后,我是还可以镇静,也许是一种兴奋吧,不知为什么,从前天下午起,就是从看影戏起便一切全变了,XX邀我去吃饭,我死也不肯,XX房里也不去,一人蹬在家里只想哭。昨天一清早,楼下听差敲房门(因为 XX也没有用娘姨)说有快信,我糊里糊涂的爬起来,满以为是你的来信,高兴的了不得,谁知预备去看时,才知道是XXX来的,虽说他为我寄了十一元钱来,我是一点也不快乐的,而且反更添了许多懊恼了。下午一人在家(XX两个看电影去了),天气又冷,烧了一些报纸和《红黑》,《华严》,人是无聊得很,几次想给你写信,但是不敢写,因为我不敢告诉你我的快死的情形,几次这样想,不进福民也算了,不写文章也算了,借点钱跑到济南去吧。总之我还是不写,我想过了几天再写给你,说是忙得很便算了。一直到晚上才坐在桌边,想写一首诗,用心想了好久,总不会,只写了四句散文,自己觉得太不好,且觉得无希望,所以又只好搁笔了。现在抄在下面你看看,以为如何(自然不会好): 没有一个譬喻,没有一句凑当的成语;也体会不到一个在思念着爱人的心情。 唉!频!你真不晓得一个人在自己烧好饭又去吃饭时的心情,我是屡次都为了这而忍不住大哭起来的。 楼下听差我给了他一块钱,因为我常常要他开门和送信。因此自己觉得更可怜了,便也曾哭过的。 今天一起身看见天气好,老早爬起来,想振作,吃了一碗现饭,便拿了《壁下译丛》到公园去了。谁知太阳靠不住,时隐时现,而风却很大,我望着那蠢然大块压着的灰色的重云,我想假使我能在天上,也不会快乐的了。我不久便又踽踽的走回来了。下午XX两人又去看电影,邀我去,我不愿,我是宁可一人在家思念我的爱而不愿陪人去玩,说得老实点,说是想依着别人去混过无聊的时日。在丁玲是不干的。可是天气还是冷,你知道,一冷我是无办法,所以在黄昏我便买了半块钱的炭回来了。现在还是很暖和的一边烤着火,一边为你写信。若是没有一点火,我是不坐下来的。 现在呢,人很快乐。有你一切都好,有你爱我,我真幸福,我会写文章的。而且我决安心等到暑假再和你相聚,照我们的计划做去,而且也决心,也宣誓以后再不离开了。 雷电已过去,只下着小雨,夜是更深了。灯也亮了,人也倦了,明天再谈吧,祝我的爱好好的睡! 我真的是多么甜蜜而又微笑地吻了你来信好几下呢! 1点差10分 你爱的曼珈 龙龙: 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 你方才心头一阵阵的绞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的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 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我好恨呀,这一层层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挣扎着要命,他们却掷下瓦片石块来,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这酒的力量还不够大,方才我站在旁边,我是完全准备了的,我知道我的龙儿的心坎儿只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依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与舒服!”——但是实际上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我稍徽的一帮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说:“不劳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云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哼,你不用我管!我这难受,你大约也有些觉着吧。…… 龙,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诀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最近的边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爱的身旁放置着,永久的缠绕着。真的,龙龙!你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情死去,去到绝对的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通的黑暗里去寻求唯一的光明。 李银河,你好: 昨天晚上分手以后,我好难过。我这个大笨蛋,居然考了个恶心死活人的分数,这不是丢人的事儿吗?而且你也伤心了。所以我更伤心。 我感觉你有个什么决断作不出来。可能我是卑鄙无耻的胡猜,一口一个癞蛤蟆。我要是说错了你别伤心,我再来一口一个的吞回去。真的是这样的话,我来替你决断了吧。 你妈妈不喜欢我。你妈妈是个好人,为什么要惹她生气呢。再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你应该遇到的。真的,你不应该遇到。还有好多的好人都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遇到那么多痛苦呢! 还有我。我是爱你的,看见就爱上了。我爱你爱到不自私的地步。就像一个人手里一只鸽子飞走了,他从心里祝福那鸽子的飞翔。你也飞吧。我会难过,也会高兴,到底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我来说几句让你生气的话,你就会讨厌我了。小布尔乔亚的臭话!你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不能再和一个骆驼在一起。既然如此,干脆不要竹篮打水的好。 你别为我担心。我遇到过好多让我难过的事情。十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大家都睡了,我从蚊帐里钻出来,用钢笔在月光下的一面镜子上写诗,写了趁墨水不干又涂了,然后又写,直到涂得镜子全变蓝了……那时满肚子的少年豪气全变成辛酸泪了。我都不能不用这种轻佻的语气把它写出来,不然我又要哭。这些事情你能体会吗?“只有歌要美,美却不要歌”。以后我就知道这是殉道者的道路了。至于赶潮流赶时髦,我还能学会吗?真成了出卖灵魂了。我遇到过这种事情。可是,当时我还没今天难过呢。越悲怆的时候我越想嬉皮。 这些事情都让它过去吧。你别哭。真的,要是哭过以后你就好过了你就哭吧,但是我希望你别哭。王先生十之八九是个废物。来,咱们俩一块来骂他:去他的! 我会不爱你吗?不爱你?不会。 爱你就像爱生命。算了。不胡扯。有一个老头来找我,劝我去写什么胶东抗日的事儿,他有素材。……你要是不愿拉吹,我就去干这个。总之,我不能让你受拖累了。 我爱你爱得要命,真的。你一希望我什么我就要发狂。我是一个坏人吗?要不要我去改过自新? 算了,我后面写的全不算数,你想想前边的吧。早点答复我。我这一回字写得太坏,是在楼顶阳台上写的。 还有,不管你怎么想,以后我们还是朋友,何必反目呢。 王小波星期五 顾城致谢烨 买票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你,按理说我们应该离得很近,因为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吗?我和别人说话,好像在回避一个空间、一片清凉的树。到南京站时,别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没有说话,就站在我身边。我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也许是想站起来,但站了站却又坐下了。我开始感到你、你颈后飘动的细微的头发。我拿出画画的笔,画了老人和孩子、一对夫妇、坐在我对面满脸晦气的化工厂青年。我画了你身边每一个人,但却没有画你。我觉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你对人笑,说上海话。我感到你身边的人全是你的亲人,你的妹妹、你的姥姥或者哥哥,我弄不清楚。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边没有睡,我们是怎么开始谈话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梦幻的鱼群,鼻线和嘴角有一种金属的光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你念起诗来,又说起电影又说起遥远的小时候的事。你看着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声。我完全忘记了刚刚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很陌生,甚至连一个礼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现在却能听着你的声音,穿过薄薄的世界走进你的声音,你的目光,走着却又不断回到此刻,我还在看你颈后的最淡的头发。 火车走着,进入早晨,太阳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来,我好象惊醒了,我站着,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过一会儿你将成为永生的幻觉。你还在笑,我对你愤怒起来,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你活着,生长着比我更真实。我掏出纸片写下我的住址,车到站了你慢慢收拾行李,人向两边走去,我把地址给你就下了火车。 顾城 1979年7月 谢烨致顾城 你是个怪人,照我爸爸的说法也许是个骗子,你把地址塞在我手里,样子礼貌又满含怒气。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理由,我沿着长长的长着白杨树的道路走, 轻轻敲了你的门,开门的是你母亲,她好象已经知道了我,就那么注意地看我。你走出来,好象还没睡醒,黑钢笔直接放在口袋里。你不该同我谈哲学,因为衣服上的墨迹惹人发笑,我想提醒你,又发现别的口袋同样有许多墨水的颜色,才知道这 是你的习惯。我给你留下地址,还挺傻地告诉你我走的日子,离开那天你去送我, 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知道这是开始而不是告别。 你会给我写信么?你说会的。写多少呢?你用手比了比,那厚度至少等于两部长篇小说。 小烨 1979年7月 致 诺拉·巴纳克尔·乔伊斯(第127封) 都柏林市,封特诺伊街44号 我亲爱的: 或许我应该首先为昨天晚上写给你的那封特别的信,请求你的原谅[1]。写它的时候,你的信搁在我面前,我的眼睛盯着里面的某个字眼,甚至现在都还是这样。那些字母看起来有着十足淫荡和色情的含义。它的发音也很像那个动作本身,短促、兽性、不可抗拒、邪恶无比。 亲爱的,不要被我所写的内容冒犯。你感谢我给了你那个美丽的名字。是的,亲爱的,它是个漂亮的名字“我美丽的篱笆边的野花!我深蓝色的,被雨淋湿的花儿!”。你看,我还是有点诗人味道的。我要给你一本可爱的书作为礼物:它是一个诗人给他所爱的女人的礼物。但是,和我对你的这种精神之爱相伴,且内在于它的,还有对你每一寸身体、对它秘密的下流部位、以及它的每一种气息和行为的野兽一般的渴求。对你的爱准许我向映现在你眼中的永远美丽的精灵祈祷,准许我把你扑翻在身下抵住那柔软的腹部,像一头公猪骑着一条母猪那样从后面干你,为从你屁股那儿升起的浓烈臭味与汗味而洋洋得意,为你撩上来的裙子和女孩气的白色内裤的公然的下流而洋洋得意,还为你绯红的脸颊和纠结的头发乱作一团而洋洋得意。它准许我对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字眼,突然流出怜悯和爱的泪水;准许我听到一些音乐的和弦或旋律时,因为对你的爱而颤抖;准许我和你头尾相对躺下,感受你的手指抚弄或撩逗我的睾丸,或是从后面插进我的身体,你滚烫的嘴唇吮吸着我的鸡巴,而我的脑袋拱到你肥肥的屁股之间,我的手捏住你屁股上圆圆的肉垫,我的舌头贪婪地舔吸着你肥沃的红色阴道。我差不多教过你,陶醉地倾听我的声音向你的灵魂吟唱或低语生命的激情、悲痛和神秘,同时还教过你,用你的嘴唇和舌头向我做出淫秽的动作,用猥亵的触摸和声音刺激我,甚至当着我的面做出最无耻和淫荡的身体动作。你记得那天,你撩起衣服,让我躺在你身下看着你这么做吗?你甚至羞愧得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你是我的,亲爱的,我的!我爱你。上面我写的一切都只是兽性疯狂的一两个瞬间。在它结束之前,最后一滴精液几乎没有射进你的阴道,而我对你的真爱、对我诗歌的爱、我的眼睛对你奇异的诱惑的眼睛的爱,像一阵香风吹过我的灵魂。我的阴茎依然滚烫坚硬,并因为对你的最后一次兽性驾驭而颤动,当听到一首模糊的赞美诗时,我心中幽暗的回廊里升起了对你的温柔而充满同情的崇拜。 诺拉,我忠实的心肝儿,我眼神甜蜜的无赖学生妹,做我的婊子,我的主人,只要你喜欢(我小小的要命的主人!我小小的能干的婊子!)你始终是我美丽的篱笆边的野花,我深蓝色的、被雨淋湿的花儿。 吉姆 1909年12月2日 亲爱的先生: 我称您“亲爱的先生”想到的是这个词在字典中的幼稚解释:“任何一位男士”。我不会叫您“亲爱的让-保尔·萨特”,这太像记者采访的口气;也不称您“亲爱的大师”,那是您最厌恶的称呼;也不会把您称作“亲爱的同仁”,那过于委屈您。很多年以前我就很想给您写这封信,差不多三十年了,也就是自从我开始读您的作品,特别是十一二年以来,可笑最终导致可钦慕的人已变得很稀少,以致人们几乎要庆幸自己的可笑。也许是我自己变老了或变年轻了,以致今日可以不再在乎这可笑,而对此,您却大将风度,从未放在心上。 我本想让您六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收到这封信。这是法国的一个吉日,相隔几年多,诞生了您和我,再过些年又诞生了普拉蒂尼,三位优秀人物,因过分的荣誉或他们不予解释的不体面行为而被摔至辉煌或遭野蛮践踏的优秀人物——感谢上帝,您和我只是受到转义上的践踏。但是,夏季短暂,动荡,凋谢而去,我最终放弃了这首生日颁。然而我要说的话还得向您说,也好证明这充满情调的标题并非随便说说而已。 一九五O年我开始读书,什么都读。从此,只有上帝或文学知道我喜爱或钦佩过多少法国或别国的作家,尤其是活着的作家。以后我结识了一些作家,也关注了一些人的写作生涯。今天,如果说,作为作家,仍然有很多人让我佩服,作为人,让我继续仰慕的谁有您一人。十五岁是聪明并且严肃的年龄,一个没有明确目标因而也毫不让步的年龄。您在我十五岁时所作的所有承诺,您都履行了。您写了您这一代人最聪慧、最诚实的书,您甚至写出了法国文学中最才华横溢的一本书:《词语人同时,您又始终义无返顾地去帮助弱者和受欺侮的人。您相信人们,相信事业,相信口号;您有时做错事,像所有人一样,但(这一点却与所有人相反)每一次您都承认。您固执地拒绝了给予您成就的一切荣誉桂冠和物质回报,在什么都短缺的情况下您却拒绝了人称天上光荣的诺贝尔奖。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您的住所三次被炸,流落街头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您强迫剧团编导安排您喜欢的女性出演她们并不一定适合的角色。如此,您傲然表明,对于您来说,爱,可以相反是“对荣耀光彩夺目的埋葬”。简言之,在拒绝人们所赠予您的一切,即重要性的同时,您爱了,写了,分享了,奉献了您该奉献的一切,那是重要之本。您是一位作家,更是一个人,您从未宣称作为作家的才华可辩解作为人的缺点,也不认为只要能体验创作的幸福便可以藐视或忽视亲友和其他人,所有其他人。您甚至没有首肯这样的说法,只要有才华有诚意,即便做错了事也是有理的。实际上,您没有躲在才华后,在人所皆知的作家的这一脆弱点和双刃剑后边,您从未像那喀索斯那样自我陶醉,而那喀索斯,还有小主人和大仆人,却是我们这个时代留给作家的仅有的三个角色。相反,这把所谓的双刃剑远没有把您像许多人那样美妙而喧哗地戳透,您称它在您手上轻巧、有效、伶俐;您珍爱它,您使用它,您把它交给了受害者,您眼中真正的受害者,那些不会写作,不会解释,不会抗争,有时甚至不会抱怨的受害者。 您不责难公正,因为您不愿评判,您不谈论荣誉,因为您不愿受封,您甚至不提宽厚,因为您不知您自己就是宽厚的化身,您是我们这个时代惟一的公正之人,荣誉之人,宽厚之人,鞠躬尽瘁,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人;生活不奢侈亦不克俭,无忌讳亦无放纵,惟一纵情挥洒的是文字;做爱并献爱,吸引人也乐意被吸引,才思敏捷,才智过人,总是把朋友甩在身后,又总是返回来让他们感觉不到。您常常宁肯被利用被玩弄也不愿无动于衷;宁肯失望也不放弃希望。一个从来不愿作典范的人,过的是怎样典范的人生! 听说,您现在失去了双眼,不能写作了,而且肯定有时候非常痛苦。所以,也许您会高兴地知道,二十年来,我所到之处,日本。美国、挪威,外省或巴黎,都能听到人们谈论您,男女老少都怀着这封信里所倾吐的那种钦佩、信任和感激之情。 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您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愿上天保佑您。 ——弗朗索瓦丝·萨冈 1932年大作家亨利·米勒写给他的情人古巴日记作家阿奈兹·宁的情书一封。 ——米勒情书:别指望我继续保持理智 1932年,古巴日记作家阿奈兹·宁[1]和影响力巨大的小说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在巴黎初次见面。数月后,尽管双方都已婚嫁,他俩还是开始了一段激情四射的恋爱关系。这一种关系持续了很多年,其间产生了数不胜数炽热的情书。以下这封米勒在1932年8月写就的情书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该信写于米勒到宁在卢浮香纳[2]的家作客过后不久。以下是亨利·米勒写给阿奈兹·宁的信: 1932年8月14日 阿奈兹: 别指望我继续保持理智。我们不必管什么是明智的态度。毋庸置疑,在卢浮香纳我们过的是一种婚姻生活。我走了,但你的影子跟着我,如影随形;我在你那提纯过、散发毒性的安达卢西亚[3]血海里漫步、游泳。我做的一切、说的一切和想的一切都和这一段婚姻有关。在我看来,你是自己家中的女主人,一个面容阴郁的摩尔人[4],一个有着白色躯体的女黑人;我的视线在你全身的肌肤上游走,女人,女人,女人。我不理解离开你我如何能继续活着:这些间隙对我而言无异于死亡。当雨果[5]回来的时候,你会怎么样? 我还在你心里吗?我不能想象你在他身上动来动去做那些你和我做过的事儿。你紧紧并拢的双腿。你的柔弱。你甜蜜但不怀好意的默许。你鸟儿般的驯良。和我在一起,你成为一个女人。对此我几乎惊呆了。你决不止三十岁,你有一千岁。 我回到家中,激情依然在我心里灼烧,仿佛冒烟的葡萄酒。不再是对你的血肉之躯的激情,而是完完全全的对你的渴求,一种想要吞掉你的饥饿感。我读报读到自杀、谋杀;我完全能够理解。我觉得我想要杀人,我想要自杀。不知何故,我觉得:什么都不做是可耻的,只是等待时机是可耻的,从哲学的角度理解它是可耻的,保持明智的态度是可耻的。那些男人们为了某个女子的一只手套或看上一眼而决斗、杀人、身亡的时代哪里去了?(一架手摇留声机播放着《蝴蝶夫人》中那支可怕的咏叹调:“有一天他会来到!”) 我依然听见你在厨房唱歌,某种不成调、反反复复的古巴灵歌。我知道下厨之于你是一件快乐的事,你煮的饭是我们一起吃过的饭中最棒的。我知道:你会被烫伤但你毫无怨言。坐在餐厅听你忙里忙外的声音,看见你的裙子仿佛千眼女神在翩翩起舞,我感到极度的平静与快乐。 阿奈兹,我本以为我只是曾经爱过你;但是没有什么比我心中此刻的确信更有把握的了。这一切如此美妙是否完全因为其短暂和偷来的特点?我们是否在为对方表演、演给对方看?我是更不像我了?还是更像我了呢?而你呢?相信这段感情会继续下去是不是疯子的想法?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们会开始觉得无聊?为了发现你的缺陷、弱点和雷区,我研究你。我什么也没发现,一无所获。这说明我深陷爱河:盲目啊、盲目。我将永远盲目!(现在他们在唱《乔康达》[6]中的《天与海》。) 我想象你一遍遍放那些唱片——雨果的唱片。《和我说说爱情[7]》。这双重的生活、双重的品味、双重的快乐与哀伤。你一定被它所苦所困。我什么都知道,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但愿是由我来忍受这一切。我知道你现在眼界大开。某些事你不会再相信,某些手势你不会再重复,某些悲哀、疑惧你不会再经历。在你的柔情和残酷中有一种善意的罪犯般的热情:既不是懊悔也不是报复,既不是悲哀也不是内疚。一种存在的状态。没有什么能够把你从深渊中拯救出来,除了某种高期望、某种信念、某种你体验过的——如果你想要就能重新获得的——快乐之外。 整个上午我都在做笔记,仔细审视我的生活记录,想着从哪里下笔,如何下笔;我看到的不再是随便一本书,而是书本的一生。但是我没有开始写作。四壁空空如也:在见你之前,我把墙上所有的东西都拿下来了。就仿佛我已经做好了永远离开的准备。墙上那些我俩的头靠过的地方显露出来。电闪雷鸣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体验最狂野的梦境:我们去了塞尔维尔[8],然后去了非斯[9]、卡普里岛[10],最后到了哈瓦那。我们到处旅行,总有一台打字机和许多书相伴;你总在我身边;你看我的眼神始终如一。人们说我们会很惨,我们会后悔;但是我们很快乐,我们总是放声大笑,我们纵情高歌。我们说着西班牙语、法语、阿拉伯语和土耳其语;到处都有人接纳我们;他们在我们的道路上撒满鲜花。 我说了,这是一个狂野的梦。但这才是我想要实现的梦。我的生活和文学都算上,爱是唯一的发电机。你用你那善变的灵魂给了我一千种爱,成为我狂风暴雨中坚定的锚,成为我天涯海角温暖的家。在早晨,我们继续昨夜未尽的。一次又一次的醒来,你坚持自我,坚持过自己想要的那种丰富多彩的生活。你越坚持自我就越想要、需要我。你的嗓音更为沙哑,深沉,你的眼睛变得更黑,你的血更浓,你的身体更为圆润。你的低眉顺眼如此撩人;你的迫切需要如此专横。你比以前更为残忍——一种有意识的、任性的残忍。而我对这种欢乐贪得无厌。 亨 我的亲爱的: 我又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孤独,因为我感到难过,我经常在心里和你交谈,但你根本不知道,既听不到也不能回答我。我的照片纵然照得不高明,但对我却极有用……你好像真的在我的面前,我衷心珍爱你,自顶至踵地吻你,跪倒在你的眼前,叹息着说:“我爱你,夫人!” 暂时的别离是有益的,因为经常的接触会显得单调,从而使事物间的差别消失。甚至宝塔在近处也显得不那么高,而日常生活琐事若接触密了就会过度地胀大。热情也是如此。日常的习惯由于亲近会完全吸引住一个人而表现为热情。只要它的直接对象在视野中消失,它也就不再存在。深挚的热情由于它的对象的亲近会表现为日常的习惯,而在别离的魔术般的影响下会壮大起来并重新具有它固有的力量。我的爱情就是如此。只要我们一为空间所分隔,我就立即明白,时间之于我的爱情正如阳光雨露之于植物——使其滋长。我对你的爱情,只要你远离我身边,就会显出它的本来面目,像巨人一样的面目。在这爱情上集中了我的所有精力和全部感情。我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因为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热情。 你会微笑,我的亲爱的,你会问:为什么我突然这样滔滔不绝?不过,我如能把你那温柔而纯洁的心紧贴在自己的心上,我就会默默无言,不作一声。我不能以唇吻你,只得求助于文字,以文字来传达亲吻…… 诚然,世间有许多女人,而且有些非常美丽。但是哪里还能找到一副容颜,它的每一个线条,甚至每一处皱纹,能引起我的生命中的最强烈而美好的回忆? 再见,我的亲爱的,千万次地吻你和孩子们! 你的卡尔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5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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