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枫桥夜泊,有道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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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到达苏州的时候,天色已渐渐黑下来。对于一个普通劳作者,譬如撑船摇橹的那个船老大来说,夜色降临,泊舟岸边,简单地填饱肚子,然后,枕着一江涛声,沉沉睡去,一夜到天明。文人的漂泊与远行,本无多可记,然而,唐朝诗人张继这一晚的睡眠,后来却被无数人关注,借助文字,超越时空,进行想象和还原。
  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无非是借助于山水间的漂流,借助于车轮上的驰骋,借助于文房四宝的铺展与流淌,呈现在世人面前。在所有的艺术形态中,文字是最为普遍适用的。譬如怀念一个人,怀想某件事,文字要多于其他的表达方式。一部罗列世间万象、胜败存亡的历史,亦多是以文字为主,其余为辅。张继所乘坐的那只船,在秋风日甚的水面之上,在中唐的浩渺烟气中,悠悠地、一点点地驶近了苏州这个文化重镇。
  船就停泊在枫桥边。乘舟一日,饱览秋色。可对于张继来说,迟迟不得入眠,脑海里波澜起伏,身静而心不止。这是一个平常的秋夜,斜月如钩,伴着瑟瑟秋风,他站在船头,仍在张望什么,好一阵寒风,吹得水波翻滚,襟飘髯动!秋天,历来是敏感而多变的季节,繁霜满天,飒飒风声,尤其在空旷无人的江河之上,格外的清冷寂然,萧条四野。此刻,秋色正浓,夜色渐浓,张继却无端地被秋风所感,毫无睡意。读书人的睡眠,始终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席间尚有一壶酒,并无人对饮。被叫过来的船家,只是默默地吃了一两盅,终究挡不住阵阵袭来的疲惫,倒身便睡。张继是善饮的,倘有好友刘长卿或者皇甫冉在侧,那么,这将是一场浩大的酒事,可惜他们都不在身边。有多少次,文朋诗友,相聚在一起,只饮得春暖花开,饮得日落月升。现在,形单影只的他,坐在船边独饮,漫不经心地想着往事或者心事。偏偏这个时候,传来了乌鸦的啼叫之声。起先是一只,继而是一群。呃―啊―呃―啊……黑色的乌鸦借着黑夜的夜空,绕树盘旋,驱之不去,传递着悲凉凄迷、断肠销魂的凄凄鸣叫。月落之下,乌啼声声,江风阵阵,水流哗哗,张继的耳边,是一个充满了奇异声响的孤独世界。
  这一夜,张继在想些什么,后来的无数人百般猜度,莫衷一是。有人说他是刚刚落榜,失意之下,泛舟江南。有人说他伤时感世,揪心于安史之乱前夕兵荒马乱的动荡时局。还有人认为张继正在赴任途中。总之,张继的交待是模糊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千里泛舟,远在他乡,作为一名孤独的旅行者,应该是复杂多元的旅人羁思,并不能确定地指向一个方向。有许多的人和事,一旦验证确凿,反而失去了扑朔迷离的神秘面目。旅途并非归途,他乡不是故乡,就像此刻张继站在船头,孤独地四顾怅望,那对岸边的点点渔火,远远地望去,明明灭灭,似母亲妻儿一双双盼归的眼睛,又似白日里见到的火红枫叶。这寒凉秋夜里的一点暖色,恰恰可以缓解紧张、释放内心的寸寸柔情。微醺之下,其实更难入眠,有一种东西,慢慢地涌上来。
  那东西大约便是愁了。伴着张继缓缓躺下的,无声无形、难以言明却又蓬蓬勃勃、恣意萦绕的,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骨子里的清愁吧。借着一点酒意,张继便进入了浮想联翩的思维空间。“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终年帝城里,不识五侯门”,张继是一个内心安静的人,他在长安城里读书终日,从来都是借着诗书入眠,住了很长时间,却连王公侯门都不识一家,这与世情,与当时士子们干谒成风的普遍状况,实在是格格不入。李白尽管才高八斗,仍然写过为数不少的干谒诗,希望因此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的那篇《与韩荆州书》,就曾明确地描述了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的冲天激情。张继没有这样做,就像他在洛阳所写的一首诗:“书成休逐客,赋罢遂为郎。贫贱非吾事,西游思自强”。张继是一个严谨自律的人,更是一个纯粹的书生,他只是想,文人要像李斯、司马相如一样,以一手锦绣文章,博取功名,然后安济天下,换得百世功名。
  半部论语,一卷诗经,滋长着读书人的理想与希望。也许在张继的内心世界里,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如风如雨,挥之不去。忽然,他想起夜宿洛阳的白马寺,那一夜,一夜秋雨,而这个流浪异乡的才子,也猛然悟出了“白马驮经事已空,断碑残刹见遗踪”的道理。短暂的安闲,可以令人有相对充裕的时间,来思考身外之事。
  现在,他浮于水上,如同一丛浮萍,随波逐流,前途不可测,归路渺茫茫。黑暗里,他轻轻地转过身来,复又转过身去,大约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漫漫长夜,他只能枕着淡淡清愁,半睡半醒。
  夜半时分,江风渐小,乌啼暂歇,隔岸渔火也纷纷熄灭,慢慢地,张继在船体的轻摇之下,聆听天籁之音,心境渐平,睡意如烟。忽地,一记钟声,由远而近,穿透茫茫夜色,越过山丘,掠过树梢,贴着潺潺水波,传进耳里。可怜刚刚浅睡的张继,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兀地惊醒。钟声不绝,前音后继,撞击着一颗敏感的心灵。这个失眠的夜晚,注定了什么,暗示着张继,他披衣而起: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枫桥夜泊》
  正是这短短二十余字,从此让人们记住了苏州,记住了寒山寺,也让人们记住了这个失眠的读书人,和他的一夜清愁。
  枫桥不远处,便是寒山寺。翌日,张继一定是踏着秋霜,徒步去了寺里。昨夜的钟声,已经让他心仪神往。这钟声,让失眠的他猛然警醒;这钟声,安抚了他内心的愁绪,再次甜甜入梦。他一路循声,逶迤而往。寒山寺里的钟声,一直没有停歇。对于所有的士子,红尘中人,均可闲来驻足,都能听到这悠扬而示警的钟声的。张继的前往,只不过印证昨夜的诗境。
  张继无意间的造访,却给这座规模不大的寺庙带来了游人如织、千年不衰的香火。着名学者俞平伯先生的曾祖父、清代国学大师俞樾曾在《新修寒山寺记》如是记述:“吴中寺院不下千百区,而寒山寺以懿孙一诗,其名独脍炙于中国,抑且传诵于东瀛,余寓吴久,凡日本文墨之士咸造庐来见,见则往往言及寒山寺,且言其国三尺之童,无不能诵是诗者。”他所描摹的月下苏州,枫桥,以及寒山寺,已经成为一个文学世界里的定格。人们今天听到这钟声,仍然会不自觉地与他当年的钟声联系起来。而张继与寒山寺的渊源,亦仿佛是天造地设。不知在此后的人间岁月里,张继的耳边,是否还会一直萦绕着这样的清凉钟声。
  苏杭二地,历来被誉为人间天堂,秀甲天下。张继到了苏州,也登临了阊门,正是在这里,诗人的笔下,展现了一个令所有唐人为之惊骇的情景:
  耕夫召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
  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张继《阊门即事》
  今天如果我们到苏州城,不论大街小巷,还是酒肆街坊,都是人潮如涌,热闹与繁华,园林美景与江南美食,成为这座城市接纳八方游客的骄傲。可是,张继到达的时候,这座城市正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人荒。就连耕夫都参军去了,万顷良田,长满春草。可叹啊,清明时节,就连焚香祭祖的新烟,也是寥寥可数。天地之间的一切,都为战争的阴霾所笼罩。“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杜甫失落的感喟,在公元761年张继的这次苏州之行里,同样得到了最残酷的体现。
  盛世渐行渐远,从安史之乱起,讴歌江山万年青、春风花草香的主题,四夷宾服、八方来朝的天朝自信,以及梦想中国、倜傥不羁的格调,统统烟消云散,不复再来。接下来的中唐,仿佛一个加速衰老的老翁,坐在风雨飘摇、归期难料的夜航船上,激昂的情绪也随之平静,渐而被怀旧的主题,伤感迷离的格调所取代。这样的转变,是无奈的。尽管有许多人,还在内心深处,期待着大唐中兴的局面出现。
  流年似水。苏州之行,并非张继的人生终点。之后,他还在继续“浮客了无定”的漂泊生活,直到最后与妻子相继客死洪州。张继死时,他的孩子还小。好朋友刘长卿声泪俱下地撰写了《哭张员外继》,“世难愁归路,家贫缓葬期”。张继习惯了漂泊,习惯了困顿,葬期之晚,已经不能算什么了。不过,他在枫桥畔的一夜清愁,已经定格了一位中唐书生的漂泊与清愁。

网载 2013-09-10 21:2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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