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取士,常常以一篇文章定夺终身。唐朝有位考生,连考三次不中,到了第四次,仍然冥顽不化,坐在鸦雀无声、一派肃静的考场里,将上次落第的文章《不迁怒不贰过论》,一字不改,抄了一遍交上去。
“不迁怒,不贰过”,是孔子对颜回的评价。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门徒,可惜二十来岁就满头白发,不幸早死。孔子哭得伤心极了,对鲁哀公说,颜回从来不会把自己心中的怨气随便地发泄到别人身上,也不会重犯同样的错误,是一个可塑之材。《不迁怒不贰过论》这篇文章是去年的,考官也是去年的考官,叫陆贽。不料,陆贽仿佛忽然醒悟过来,又细细读之,击节赞赏,认为是一篇上好佳作。于是,做论者被圈点中了进士。
这位作出惊人之举、充满自信的考生,就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从此,中国文化史上一位杰出的语言巨匠,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韩愈的坚持与固执,在常人看来,几乎不可理喻,需要足够的胆识和勇气,有谁敢将失败的作品再次抄录,捧献庙堂?恰恰遇到了陆贽这样闻过则改、从善如流的一代贤相,方才得以脱颖而出。陆贽是一个称职的伯乐,像颜回那样“不贰过”,当他在文章里准确地识别出一匹千里马之后,立即毫不迟疑地作了荐举,没有犯下同样的错误。两年之后,陆贽就因故被罢相了(韩愈很幸运,如果换了其他考官,说不定就会“骈死于槽枥之间”)。无独有偶,20年后,韩愈执笔撰写《顺宗实录》,在其中为陆贽立传,为我们形象地勾勒描摹了一位博学、正直的宰相生平事迹。历史的机缘巧合,有时就是这样,烟雨不定,不可估量。
作为有“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之盛誉的韩愈,自幼喜好读书。可是他读的,多是“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的经典古籍着作,对那些时尚、媚俗的近代文体,并不推崇,甚至十分反感,于是自辟一路,希望能够达到以文载道,文以明道,恢复上古时期的道德风气。
诗文到中唐,盛唐时代的大师们相继凋零,其时的政治环境,正处于安史之乱之后的经济复苏与政治反省之中,徘徊与观望,隐逸的主题再次被中兴局面的逐渐打开而冲淡,大历才子们的清秀笔调与清雅文风,再次被貌似火热的政治经济氛围所笼罩。这时的唐朝文学,最需要的是振臂一呼的领军人物。
浩劫过后,所有的人都在思考,如何痊愈伤口,重振雄风。韩愈的博学,渐渐开辟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可以尽情演讲的讲坛。国子监的学生曾联名上书,要求请韩愈做他们的老师。在经历了几年的节度使幕府任职生活后,三十出头的韩愈,做了国子监的四门博士,成为一名专职教授,这对致力于恢复古风的他来说,无异是复兴传统古学的最佳时机。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韩愈《师说》
教育的回归,道德的回归,文化的回归,韩愈以如椽巨笔,不辞辛劳地发表着他的见解。“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这不啻是对误人子弟的教育弊端的迎头棒喝。做学问写文章,哪里是论资排辈,怎么能倚仗投门走穴,又怎么可以偏执顽固地抱守门户之见呢?还不止这些,韩愈的政论文章,诸如《原道》、《原说》、《进学解》、《答李翊书》等,言之有物,陈言务去,更重要的是,他以万民社稷的道德情怀,力倡孔孟之道,以深厚绵密的复古内核,因此赢得了朝野的认同,也引起了当局的关注。
贤者唱古声。韩愈的影响力,因为他的人本思想(韩愈在唐朝诗人中学生最多,从者如流)。若干年后,苏东坡怀着敬畏与赞许之情,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一文中写道:“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而国学大师陈寅恪认为他是“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折点之人物”,此言不虚。
大官人韩愈将奥援之手,伸向了更多的天下寒士文人。韩愈以他的个人努力与魅力,向最广泛的文士群体,发出了真诚的邀请。在一个和风拂柳的初春,抑或是风清云淡的秋日,韩愈的召唤来了。比他年长的孟郊,和尚贾岛,比他年轻的天才李贺……纷纷聚集而来。那是一个温暖的召唤,比如那个杀人遇赦的莽汉诗人――刘叉闻讯后,也怦然心动,投奔韩门,献以《冰柱》、《雪车》等诗。韩愈等到人,微笑着接纳了他。
与元白诗派相比,“韩孟诗派”的精英们研讨的内容,更多的是文化复古这一严肃话题。韩愈的一番努力没有白费,苦苦修行,终成正果,他与当时的杰出诗人并肩鏖战,创作出了一大批精品力作,微言大义,直朴刚正,凝聚着心怀万民的悲悯情怀,并由其倡导形成了百卉含英、大有可观的“硬体诗派”。在政治上愈合创伤、卧薪尝胆的中唐王朝,因为文化的补钙,由此再一次迸发出奇光异彩。
韩愈一介儒生,下笔千言,汪洋恣肆,做起官来却是一顿三跌,仕途坎坷。他心中装着的是上古道德情操,看到不合理的现象,也就难免不平则鸣,直言其事。官差借着宫中购物之名,鱼肉百姓,这一点,韩愈注意到了,立即做出反应,上书痛论宫市之弊,用词却是直白坦诚。果然,立即招致了非法获利者们的强烈反应。时隔不久,他就被贬到远僻的阳山做县令。
不过,韩愈凭借其文章的影响力,以及必要的人际援助,很快又回到了京城。
公元818年,韩愈随裴度平定淮西,得胜还朝,奉诏写《平淮西碑》。碑文写就,着人刻好,路人争看,以为奇文。可是碑文刚一面世,就遇到了尴尬。有好事者说,李逖┮谷氩讨荩芪馕藜茫酃Φ谝唬丛诒闹卸嘈磁岫龋晕煌住O⒋嚼宓亩淅铮匀徊豢旎睿逯奘翘葡茏诘耐馍谑墙枳拧俺鋈虢小钡幕幔咚怠氨遣皇怠薄>驼庋锓⒊龌袄矗鹆罱筛叩拇蟊频梗トノ淖郑至詈擦执笱俊⒗宓呐龆挝牟幢剩匦伦摹:谧幢牡墓讨校赡芗性佑兴饺饲楦校⒎枪刃纾词顾萑肓四芽暗木车亍2还挥谙肪缧缘氖牵搅吮彼问逼冢诘氐囊晃恢莨偕先我潦迹置私挝牟谋哪サ簦匦禄簧虾蹦曜吹哪谌荨K跃陀辛怂斩碌摹镀交次鞅肥
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长;
千古残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小瑕不掩真玉,韩愈即使写得稍稍走题,也会有人替他说话。
韩愈的一生所遭受的几次挫折与失落,几乎都是因为文章而风波骤起。公元819年,年过半百的韩愈,又由于一篇文章,差点送了性命。这一年,韩愈被招回京城,恰遇到唐宪宗奉迎佛骨。眼见得佛骨被迎至京师,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不及”,这种崇佛过甚的不正常现象,使得他如梗在喉,不吐不快,随即呈上了《谏迎佛骨表》一文。在这篇文章里,他力陈敬佛之祸,认为伤风败俗,甚至把皇帝奉若神明的佛骨指为“朽秽之物”。这篇文章虽然流芳百世,但在当时,韩愈对佛祖大不敬,说了很多不悦耳、不吉祥的话,言辞十分激烈,简直是置国君颜面于不顾。而唐宪宗其实早已为奉迎佛骨这件三十年一遇的盛事,定下了调子。这一下,终于闯出天大的祸事来了,宪宗勃然大怒,说韩愈狂妄至极,准备处以极刑。幸好,宰相裴度等人极力劝阻,加之朝中国戚显贵们也纷纷出来讲情,韩愈的人头才没有落地,但他必须离开京城,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在经受这场劫后余生的风波之后,韩愈仍然认定,自己上书言事,是在为“圣朝”除弊,可见决心之坚。不过,他也已是胆战心惊,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苏东坡评价韩愈“忠犯人主之怒”,事实上,执政者若不能闻过则改,不识时务的智者贤人说真话,通常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于是,韩夫子再次被贬,到更为遥远的潮州任职。
被贬期间,韩愈倒是为老百姓办了许多好事。他在袁州刺史任上,还了数百名奴隶人身自由。他曾任职的阳山县许多百姓感其恩德,皆以他的姓氏“韩”字为子弟名。倔强的韩愈,是中唐时期自觉地、彻底地、全身心地实践新儒学的新王道论者。
韩愈是“唐宋八大家”的头号人物,一生着作颇丰,却也是个感情丰沛的通达之士。他才名贯天下,却甘为人梯,愿做伯乐,对贫寒诗人孟郊、张籍等人极力提携,两人未成名时,就引为知己,不惜为之奔走推荐,后来果然名扬天下。韩愈自幼孤苦,三岁时丧父,由兄嫂抚养,后来兄嫂也过世,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侄儿韩老成也因病去世,这对于从小便受兄嫂之恩的韩愈来说,实在是一个打击。那篇以血泪文字写就的《祭十二郎文》,明心见性,催人泪下,为古今祭文中罕见的佳作。
在当时,名声大振的韩愈,也常常会被人家请了去写碑文、撰墓志。文章交付,也得了为数可观的润笔费,作为报酬。投奔他的刘叉,有一次负气出走,临行前,将韩愈放在桌上的数斤黄金悉数取走,并且留下话来,这些都是你韩愈阿谀死人所得财物,不如给我老刘用来养家糊口。刘叉携金,一走了之,门人朋友闻讯,义愤填膺,请求韩愈告官。对此,韩愈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追究。没有古仁人之心,或许很难如此放达的吧。
心怀圣人之志,笔唱大道古声,历经热烈、悲壮复归平淡的一生,也许最适合韩愈的,是像孔子一样,做老师、做学问,从事传道、授业、解惑的高尚职业。毕竟他留下来的,还是儒家最为传统的思想和道德文章。前不久,遇有好事者问我,现时的文风,有没有矫揉造作的浅露之嫌?要不要再来一次文以明道的尚古回归?这个问题我无法作答,但倘若韩愈在,一看便知。
网载 2013-09-10 21:24:05